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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却仇敌,凭借武力,让熊本帮重新在海上立足,不难。难的是存活下去,履行对大名的义务,又能不骚扰明国沿海。我一面与海盗中最强的明国人协议,一面上岸寻找商机。明国将海盗都称为倭寇。其实,海上最厉害的势力还是明国人,很多真正的倭寇还得听他们的。还好,他们还肯给我点面子。
“借着这些朋友的门路,我在松江以商人身份行走,见到李家行商的几房,也见到了母亲最小的哥哥。他和母亲从小亲近,见到我就有些疑惑。那时,我的外祖母还在世,听说后,设法与我见面,与我相认。因为这个缘故,加上行商的那几房想要通过我与海上之人交易,李家对外就声称我是他们家族远支子弟。
“李氏的主流并不真的承认我。外祖母去世,丧礼刚完,母亲的两个嫡亲哥哥就请我不要在松江居留,最好也少去明国,以免被人看出端倪,影响李家声名。那以后,我再没见过这两个嫡亲舅舅。”李元川苦笑:“母亲想让我做明国人,我让她失望了。”
“你已经做得很好,这完全不是你的错。是你母亲没搞清楚情况。明太祖建立的户籍制度,何等严密,如今松弛了些,也还能把人卡死。”张歆对此深有体会,又因李元川的遭遇有些感慨:“说来说去,只能怪你们母子生的时候不好。换一个时代,你母亲嫁得日本贵族,还是一方诸侯,身份显赫,有权有势,自身又出色,只怕娘家多半人都会有与荣焉,上赶子巴结奉承。至于你,有才有貌,一半中国世家一半日本贵族血统,不管你怎么想,愿不愿意,八成多中国人都愿意当你是同胞。”
李元川瞪着她,象看一个怪物。
代沟啊!他这古人,只知道华夏强大,中国人骄傲,看外国都是蛮夷番邦,哪里想得到几百年世事桑田,中国和世界都会大变样呢?张歆却有些受不了他怀疑的目光,忍不住为自己辩护:“我们中国人是很大度而且博爱的。高丽人把自己脸上切吧切吧,填吧填吧,收拾得漂亮了,都能到中国挣钱,一边还不把中国人放在眼里。你的脸是天生爹娘给的,气质高华,又实打实有一半中华血统,肯定能和那谁一样,独霸江湖,风靡一时。”
李元川眉头微皱,觉得她的话匪夷所思,简直胡说八道,又听出了点不对头的味道:“你说的高丽人,莫非戏子一流?”
张歆尴尬地僵住,这才意识到嘴里跑火车跑出麻烦了。这是什么时代?这时,中国人瞧不起戏子,日本人也是一样。拿熊本城少主,松江望族外孙,同戏子放一块儿说话,可不是自找不痛快,前功尽弃?
好在李元川虽然觉得张歆信口胡说,说法也有冒犯之处,却知道张歆是想安慰他,淡化母亲不切实际的期望对他的影响。明国固然不接受他,其实,他自己也并未真地想要成为明国人。
他对父亲,没有对母亲的亲近,为了母亲的缘故,还有一些怨恨,然而,始终尊敬着。随着年纪增长,经历愈多,还多了几分同情和了然。父亲的期许和培养,手下武士和侍从的忠诚,与母亲付出生命的期待一样是他不能辜负的。真要象父亲希望的那样,回九州继承熊本城,又非他所愿。
他不是明国人,不是日本人,他是李元川,穿行于海上的李元川。他很早就有这个念头,却是遇见她以后变得清晰,肯定。
居于海岛,四顾茫茫,寂寞蚀人,若能得一知己相伴,听风观浪,书茶闲谈,方无遗憾。只可惜,佳人此时坐在眼前,下一刻就将离去,从此各过各的,互不相干。
真的再无机会了吗?李元川心又不甘,沉吟片刻,笑着说:“多谢你为我开解!与你谈过这番,我心里好受多了。如此大恩,不知该如何报答。”
弄得好她就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心理治疗师了,可惜不能载入史册。张歆心里有些得意,嘴里却说:“我还要谢谢您肯对我讲自己的事情。我不过随口说几句心里想法,请您别在意!”更千万别“以身相许”!
“如果有一天,你在陆上遇到麻烦,需要一个避难之地,就请到这个岛上来玩几天吧。即使不愿来,需要帮助,也请告诉我一声。”
张歆心虚地笑:“我能有什么麻烦呢?不过,还是谢谢您的好意!”
李元川凝望着她,象要看进她心里去,半开玩笑地问:“你敢说无事不可对人言么?你能告诉我,你在何地出生?何处度过童年?在哪个大宅门里,过得不如意?从哪里学到日本人的礼仪?又怎么知道日本武士的短刀是用来切腹自杀的?”
张歆目瞪口呆,目光闪烁,无法言语。果然,言多必失!
李元川微笑起来:“你不愿说,我再不会问。我们仍是朋友,对吗?”
“当然!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张歆这一下答得飞快。这么聪明得过分的朋友,海内天涯的距离正正好!
看见张歆在李元川的陪伴下,往这边走来,程启悬了老半天的心,总算能放下一半。
一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足够他胡思乱想出十八种坏情况,把自己的心情煎熬得两面焦黄。
走得近些,看清两人嘴角含笑,步履从容,李元川时而指点着景色说些什么,张歆就势望去,点头赞同。俊男美女站在一处,甚是和谐养眼。张歆脸上不见了日常的淡然,来时的紧张和愤恨,显得放松而柔和。程启还在半空吊着的心,再次七上八下。这一个时辰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强靠在程启身上,手里抓着水手用草叶子编来给他玩的玩意儿,心不在焉,似乎能感觉到大人表面松弛,暗地紧张的心情,问了几次“妈妈呢?”,得到几个“一下就来”,就不说话了,一会儿看看远处的大船,一会儿看看岛上的武士和喽罗,一会儿低头研究沙子水草,猛然看见妈妈走来,绽开笑颜,把手里东西都丢下,撒开腿往那边跑,半路上绊到石头,摔了一跤。
张歆惊呼一声,就要往这边赶。李元川动作更快,几个箭步,抢在小强上身还未着地,把他扶了起来。
李元川已经换回中土服饰,恰是在小渔村第一次陪他玩耍那一身。小强看着亲切,欢喜地笑,叫着:“叔叔。”
张歆赶上来,拍去裤腿沾的沙土,将他抱起。
李元川说了句什么,引得母子两个会心而笑。
小强摔倒那下,程启也着急地赶了两步,见他被李元川扶住,才停下,眼见三人互动温馨,心里很不是滋味,生怕下刻张歆开口请他回去,她自己和小强留下。
张歆抱着孩子走到跟前,笑着道谢:“有劳久等!”
程启心里紧张,手心都有汗了,说不出话,只得报以招牌的憨笑。
张歆转向李元川,欠身笑道:“多谢相送!祝您顺风顺水,一生平安!”
李元川深沉地望着她,象在克制着什么,轻声说道:“保重!”
看向程启,眼中透出浓浓的不甘。这个人,除了是纯粹的明国人,哪里能比他强呢?却能大大方方地陪在她身边,被小强唤作爹。
不甘,然而,无奈。李元川望了望乌云密布,随时可能发威的天空,意味深长地对程启笑笑:“前路不好走,程启兄,多加小心了!”
小强紧抱着妈妈不松手,张歆在程启的搀扶下,好容易爬进小船。风浪比来时更大了,张歆被一下一下的失重感折磨得眩晕,一手紧紧揽住儿子,另一手死死抓住船沿,脸色发白。
小强也有点害怕,更加用力地抱住妈妈的脖子。
李元川和程启看在眼里。李元川迟疑着,想劝她留下,避过风暴再走。
程启已经把小船推离岸边,抱拳,说了句:“告辞!”
轻轻一跃,上了小船,坐定后,笑着对小强张开双臂:“来,爹抱。你娘力气小,晕船难过。爹抱你,让你娘歇会儿。”
小强一看妈妈气色不好,正在强忍着不适,懂事地点点头,投入程启怀中,回头问:“妈妈,你好些吗?”
张歆心头温暖,勉强笑着点头:“谢谢!”
划船的水手吃惊地抬头,目光在三人身上转了一圈,又低下头去,专心划桨。
待小船靠上大船,风大浪急,张歆根本爬不上绳梯,抓住都很难,晃晃荡荡,好像随时会被风吹得掉进海里去。
程启着急,有心伸手来托,众目睽睽之下,不敢违礼,急中生智,抢先上了大船,将小强交给程五,要了根细些软些的绳索,做了个活套,放到张歆面前:“套到腋下,我拉你上来。”
张歆知道自己拖后腿,也是着急,然而手脚发软,也不知该怎么用力才对,越着急越不知怎么办,听见他的声音,连忙照办。
程启从上面拉绳子。张歆终于攀到船舷,忙说:“我自己来。我能——”
噼啪,噼啪,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程启一着急,顾不得其他,猿臂一伸,直接把她抱了进来。
一个软玉温香,一方厚实坚稳。事急从权,程启没什么香艳想法,张歆更不会把这点身体接触当大事,只是放开后,周围人惊异古怪的注视,由不得他们不尴尬无措,脸红起来。
见他二人这般,众人越发添了暧昧的兴味。
做都做了,还怕人看?程启率先镇定下来,心里反而放开了,催着张歆道:“下雨了,你带孩子快进舱里去。”
张歆低低应了声“是”,逃也似地随程五去了。
船长把自己睡的舱房让了出来。外面风雨大作,船舱里温暖干燥。
张歆打开带来的包袱,找出一套干净衣服,给小强换了。怕他受了惊,又着了风,生病,就着送进来的热开水,化开一颗预防的药丸,哄着他喝下,又看着他吃了块带来的点心。
小强这些天心里害怕,想妈妈,睡得不好,今天一波三折,早就折腾得累了,好容易和妈妈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倦意上来,含着一口点心就迷糊了过去。
张歆好歹哄着让他喝水把口中的送下去。小强叫了声“妈妈抱”,趴上她肩头睡着了。
张歆自己没换衣服,被冷汗和雨水浸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很不舒服,抱着小强在看着最舒服的椅子上坐下,拿了程五找来的干净毯子盖在儿子身上。
大船颠簸得不像小船那么厉害,然而出了海湾,风浪更大了。张歆服了一枚药丸,胸口那股不适,仍然不去。疲倦,却了无睡意,索性放任思绪,认真回忆思考这几天发生的事。
吱呀一声,程启轻手轻脚地推开门,探头进来:“小强睡着了?”
“嗯。”看见他湿透的衣服,发迹还在往下滴的水珠,张歆柔声轻语:“你忙了半天,也坐下歇歇吧。壶里有热水。那条毛巾,还没有用过。”
“嗳。”程启走进来,拿起毛巾擦擦头上的雨水汗水,探头看了看小强:“脸怎么这么红?发烧了?”
“不是。就是被风吹的。”张歆说着,爱怜地拍了拍儿子,才向他道谢:“多谢!让你受累了!”
“这有什么?应该的。”程启目光一移,正好落在张歆风吹后粉红娇艳的脸颊,口中有些发紧,连忙倒了杯水灌下。
“谢谢你这么疼爱小强。倘若你不嫌弃,我想,让小强拜你做干爹。”
程启一愣,压下心中失望,想了想,摇摇头:“这样不好。余同知的寡嫂是小强干娘。我做他干爹,好像占王夫人便宜似的。”
你听任小强叫你爹,就不是占我便宜了?什么逻辑!张歆撇撇嘴,低头不说话了。
程启咬了咬牙,把心一横:“阿歆,我钟情你,也爱小强。让我照顾你们,可好?”想起漏了一个,又忙添上:“我也会疼小羊。”
误会
经过李元川这事,程启也算想明白了。表明心迹,有可能让她觉得为难,逼得她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