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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井转身打开保险柜,小心取出一幅照片。他戴上老花镜给我讲解:“这是你们中国东北抗日联军司令杨靖宇将军的遗照。你是第一次看见杨将军的照片?我也只见过杨将军一次,而且近在咫尺,那就是杨将军的人头。
“那时,关东军司令部感到杨将军虽然死了,但是还有巨大的威胁,于是命令:把杨将军的头颅砍下来示众,告诉中国人:抗日的话,这就是下场!”
金井仔细看着照片说:“我开始不喜欢他,他毕竟是我们关东军的敌人。他所领导的抗日联军一直坚决抵抗,我们连队的许多军人都在他们的抵抗中阵亡了。你当过军人,你应该理解我的心情。当看到自己的朋友被打死,是一定要报复的。可我一直在想,那时杨将军如果投降了,可以去新京做官,那时,中国已经没有了;新京就是满洲国的首都。中国的正规军都撤了,关东军一共有70万部队,日本是决心占领这片土地的,我不明白杨将军抵抗意义何在?不理解他的同时,我却佩服他。他的军队一共三千人,没有重武器,没有任何援助,他却没有后退一步。到后来,也就是现在,我的想法全变了,我感到杨靖宇是个伟大的人物。一个到外国去征战的军士,表现得再英勇也只是短暂的英勇;而一个为保卫自己祖国而战的勇士,才具有永恒的意义。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这张照片我保存了55年啊。”
我看着杨将军的照片想了许多。我在日本留学期间一直交党费。“为什么呢?”许多留学生这样问我。今天老鬼子拿出的照片不就是答案吗:半个世纪前中国共产党人在外国侵略者面前高举起红旗,宁死不投降;今天中国人民的敌人,就是贫困。我们中国的广大农村,还有几千万人生活在贫困线以下。难道中国共产党人忘记了吃树皮、吃棉花在冰天雪地里苦斗的抗日联军了吗?我们中国共产党人不是先民众的苦而苦、后民众的乐而乐的党吗?这样的旗帜难道能在我们中国人民心目中倒下去吗?
我们中国人的旗帜上有杨将军和几百万革命者的鲜血呀,有我们几代人为之奋斗的信仰呀!我就是为了这个坚持交党费的。
想到这儿,我立正站好,给杨靖宇将军敬了一个中国退役军人的军礼。他饿死了还站在那,他是一种精神。
金井严肃地说:“半个世纪过去了,我一直崇敬杨将军。他是真正的武士,他的军衔应该和我们关东军司令一样高,可他和普通士兵吃一样的饭,穿一样的衣,睡一样的床,实在是不可思议!作为原日本关东军二等兵,我已经76岁了,我还活着,他却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我愿意把最后的军礼敬给这位坚强的中国军人。”
说完他也立正站好,给杨靖宇将军敬了一个原日本军人的军礼。我吃惊地看着这一场面。
我不喜欢他把杨靖宇说成是武士,我纠正他说:“杨靖宇不是武士,他是我们中国军队的将军,或者说是我们中国共产党的高级干部。简称‘高干’。”
“今天是‘8·15’,为了50年前的噩梦不再重演,让我们握握手吧。”金井小声建议道。
“成!我代表我爹和牺牲的叔。”我把脏手在裤子上蹭蹭,于是八路儿子的手和原关东军老鬼子的手握在一起了。这是两只拉过枪栓的手,是两只普通人的手,是向往和平的人的手。
握着侵华日军老鬼子的手,我一下想起张爱萍将军1987年5月29日接见日本防卫厅长官栗原佑幸的谈话:“中华人民共和国已不是过去的中国,既不是中华民国那个时候的中国,更不是满清时候的中国了。”我现在握着的这只老手,不也从根本上改变了意义了吗?
50多年前,它正挥舞着军刀在中国的土地上杀人放火哪!
金井郑重地把他珍藏的杨靖宇将军遗容照片送给了我。
这个时间是1995年8月15日。50年前的这一天,清晨,日本陆相阿南惟几大将自刃死亡;中午,日本裕仁天皇用无线电播放诏书,向全世界宣布:日本国接受波茨坦宣言,无条件投降。
我想那一天,世界的天空都应该是湛蓝、湛蓝的。
我认识的鬼子兵方军三、山西遗梦
送外卖使我有机会走进成百上千个日本人的家庭,迈入机关、学校、工厂、寺庙、妓院、商场、赌场、警察所、消防队、日本自卫队、黑社会组织,见到职员、教授、木工、僧侣、妓女、流氓、军人、主妇、政治家、消防队员。他们有的文雅、有的粗俗,有的丑恶、有的善良,有的独身、有的同居,形形色色,三教九流,无所不遇。
送外卖给我的良机就是能更多地采访侵华鬼子兵。
外地人的北京话再好,我们也可以听出他地方语中所带来的蛛丝马迹,更何况我们中国人在日本呢。当铃木老人证实我是中国人后,他就再没敢直视我的目光。可从那之后,他再不预定别人饭店的外卖,只给我们店来电话。
他想看到我这个中国人。我想。
后来,他告诉我他的右臂留在中国山西省了。而且一瞬间所发生的事情就变成了永恒。
铃木的年龄应该在77到80岁之间。他每天还在颤颤巍巍地工作,是一家土产公司的经理。他的公司前面是个大仓库,里面放着大豆、玉米之类的杂粮,后面是他的办公室。办公室宽阔敞亮,正面墙上挂着一幅大油画,画下白色有机玻璃上写着“山西景色”四个字,译成中文应叫“山西风光”。画中表现的是秋阳下开镰收割的情景。铃木老头儿告诉我:“这位日本画家根本没去过中国山西,可我付了钱,‘山西景色’就跃然纸上了。久而久之,我觉得这就是我印象中的山西。”老人驼背,仰着脑袋,用仅有的一只手指指划划地介绍着。
“您去过中国的山西省?”我问他。
老人似乎没听懂,他并不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茫然地看着他的画儿发呆。我感到这里面肯定有故事,又不便开口直接问,于是也欣赏起这幅画来。《山西风光》中的中国农民,都光着脚,撅着屁股挥镰收割庄稼。我感到不对劲儿,便告诉铃木老头:“山西农民的穿着打扮不是这样的,这有点像冲绳的农民在收割稻子。把油画上后面的群山抹去,叫《冲绳风光》算啦。”铃木老头拍拍脑袋,笑了。他说:“这画儿看了几十年,感到里面有问题,但始终没找到它的错误在哪儿。”
铃木老头的办公室里有各种通讯设备,计算机设备。他用一只手打英文传真,打日本文记录、报告书和统计表。办公室前有个大水池,里面有悠然自得的大金鱼。办公室前后道路上种着绿色植物。尽管铃木老头工作条件、生活条件都好,可他却总是很忧郁,有点像中国“文化大革命”中的地、富、反、坏、右分子,随时准备被拉上去,坐土飞机、挨批斗。仿佛生活给予他的毫无幸福可言,连“幸福过”都没有。久而久之,他终于和我谈起了往事,断断续续地说了很长时间。
我只在中国呆过一年又三个月就回国了。在中国东北辽阔的土地上,我们的师团没有受到过任何抵抗,可以说长驱直入。由于北平的宋哲元将军指挥的政府军29军在卢沟桥坚决抵抗,我们的部队不得不奉命撤退待命,那是第一次撤退。
我们日军一方面以和谈为烟幕,一方面从朝鲜和日本国内增调部队进关,准备大举进攻。
当时指挥官集合队部训话:蒋介石一直命令宋哲元将军执行“不屈服、不扩大”的方针,所以宋一直举棋不定。蒋介石的发言,往往是我们日军最关心的消息。如果他开始就强硬,把各地的部队都调入北平,支持北平的29军,那将会大大地影响我们的军心。当时的局势是,我们打到东北,东北军败退,华北无动于衷;打到华北,山西和华东又无动于衷。
中国既大又小,一个军阀管一片天地。宋哲元将军决心一战是在1937年7月下旬,并于1937年7月27日通电全国。
接着我们的师团进攻山西。在山西,共产党军队于1937年9月25日首战平型关,使我们第5师团的运输部队一千多人战亡。这次伤亡人数超过与29军的战斗。情报迅速传达,使我们受到震撼。在中国的土地上有强劲的敌人,我们要寻找他们、消灭他们。跟着又有一支共产党八路军在行动,120师从陕西富平地区出发,到达山西叫北神池的地区,归山西的地方军阎锡山将军指挥。只一仗,我们就知道了共产党的八路军坚强有力。他们军队人数虽少,但这次混同人数众多的山西地方军一同抗日,使我们受到很大威胁。
有一天得到一个情报,说有个山区刚刚隐藏进一批八路军115师的伤员,他们曾参加过平型关战役。这批人夜间行动,白天休息,已经转移了4个地方。他们有马匹,有枪支,还有医务人员,看他们的最终目标可能是西渡黄河,移师陕西境内的共产党区域。
那片山区的村子穷极了,连饮用水都没有。井深在20—30米,但听说是八路军的据点。晨露未干,我们悄悄包围了那个村子,被我们赶到一起的一百多男女老幼全都对我们怒目而视,没人说出八路藏在山林里什么位置。在林立的枪刺面前,他们居然敢无视我们。
面对我们包围的沉默人群,山田上尉大声吼道:“开始吧!”随即伍长命令我把面前一个仅一二岁的小男孩刺死,以此逼迫人们说出实情。白刃战,我敢端上枪刺狂吼着迎上去。
杀小孩,我可不敢,我迟疑。伍长怒了。他大喊一声,拉出那个孩子就是一刀,孩子没哼一声就死了。我吓得两腿哆嗦。人们都低下头去,畏缩成一团。只有一个老头冲出人群,他不管不顾地用嘴吸吮孩子从身体里涌出的鲜血,并大声叫孩子的名字。他满脸都是血和泪水,几百人听他悲惨的叫喊。
伍长吼叫着命令我把老头也干掉:“浑蛋!看看这群人说不说。”我上去一枪刺就扎进老头的腹部,没想到他双手紧紧抓住我的枪不放手,他竭力嘶喊着什么,我用尽全身力量也没能拔出枪刺,只是把老人拖了几米远。
“轰”的一声,人群炸了。他们顶着雪亮的枪刺赤手空拳向我们扑来。用牙咬,用手抓,用石头,用农具……女人的哭叫,男人的狂呼、哀号与日本兵嚎叫连成一片,像地下的岩浆一下子涌进了这山村的野林。混乱中,一个青年跳过来一柴刀就砍下了我的左臂,边上一个日本兵一声嚎叫又一枪刺扎进他的胸膛。那一瞬间永远记在我的脑海里:那老人自己双手拔出了三八枪,然后睁眼倒在地上!我当时一点不感到痛,只感到有股热流从刀砍的地方向外喷涌。卫生兵冲过来使劲勒住我断臂上部,我立即昏死过去。
后来听说这一百多村民全部被我们三百多日军杀了……村里的房全烧了,后来山林也起火了,烧到我们日军撤离那一天还在烧……
由于感染化脓,我的左臂残余被我们军医彻底锯掉了。再后来不久,我和一批战伤者一起回国了。
半天,我问他:“那中国老头儿喊什么呢?”
“‘瓶(拼)了吧,瓶(拼)了吧!’我去过中国,我只记住这一句中文,我永远忘不了这句话。那是在愤怒和绝望之中,我们人类由于被残杀而发出的最后的呻吟,是一个长者面对死亡而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