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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平时跟一般高中生没什么两样,穿牛仔裤运动鞋,背着双肩书包,骑自行车。她很酷,在学校里人称小女王,有几个同级男生暗恋她,但没人敢跟她表白。进了厨房,她就会换上那身白制服,扎起马尾辫,摇身一变成为代理大厨,爷爷的老同事们也都听她的,所以十六岁就在老馆子里干得有模有样了。
她很喜欢跟爷爷研究做菜,在厨房里待上一天一夜也不知道疲倦,她和这里的街坊很熟悉,知道他们的口味偏好。他们彼此间三姑四姨地叫着,像是一家人。
她的人生就像水晶杯里的清水,让我一眼能看到底,但她能做出一碗真正的好面。
其实做牛肉面并不难,关键就是要用心,当年我师父就是那样做面的,老汤的汤锅从来不熄火,每晚客人走完后他就开始揉面,萝卜选嫩的,葱花切碎,成年累月做同一件事,你总能做好。其实那样的面我也能做出来,我当年做过成千上万碗,可我已经忘记那套手艺很久了,因为食客们都对它不屑一顾。
陆雨岚经历的一切就像千年前的我,但她却选了跟我完全不同的路。
我对陆雨岚蛮有兴趣,就买下满汉楼对面的地皮,开了一间餐馆。开业的时候我给她发了邀请函。我知道Fugin这样的餐厅开在这么一条老街上,势必会挤压其他老店的生意,尤其是满汉楼,但我就是想欺负她玩。
开业那天,剪彩仪式都搞完了她才出现,抱着一只可笑的花篮,还穿着那件白色制服,和满屋盛装的宾客站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我当时正在和几位贵宾聊天,她斜插进来打断了谈话。
“原来你也是厨师,你是来当竞争对手的咯!”她放下花篮,转身就走。
“怎么会呢?我是来跟你交朋友的啊。”我微笑着说。
我真的是来跟她交朋友的,可她不相信,也不明白……一个活了千年的妖物忽然对一个十六岁的女孩生出了兴趣,她不明白也是应该的。
从那天起陆雨岚就和我就像是两根拧在一起的弹簧,总在较量。这对我来说其实很简单,满汉楼最大的优势是平价早餐,Fugin开业第一天就推出了同样价格的早餐,但却是自助餐,十元一位吃饱了算,蛋白质、脂肪、碳水化合物搭配合理,既健康又美味。那天陆雨岚站在空荡荡的满汉楼前,眼看着对面Fugin人满为患,面色阴沉得像是暴风雨来袭。
“现在认输还来得及,把满汉楼卖给我,支票上的数字随便你填!”我喝着咖啡对街对面的陆雨岚说。
你知道她是怎么回复我的么?她对我比了个很凶的鬼脸……当时我一口咖啡喷出来,惊得那个陪我吃早餐的姑娘花容失色。
第二天满汉楼也开始搞大减价……当然我也会有新的应对策略。顾客就像是潮水似的,一会涨潮涌向Fugin,一会退潮回到满汉楼,这对我来说是最有意思的事情啦,也花不了多少钱,毕竟有几百年攒下来的老本,而且Fugin压根也不用靠早餐挣钱。
但满汉楼不一样,本来底子就薄,经不起几天的折腾。不过我也不想满汉楼垮台,陆雨岚做不下去了,我跟谁玩游戏呢?作为一个老得快要死的妖物,生命中竟然有最后的趣味,很难得不是么?
陆雨岚四处筹钱,甚至还找了街上其他商家开会,要守住老店们的地盘。一开始大家还很齐心地四处张罗,没过多久动静就越来越小。Fugin的火爆带动了整条街的地价,很多投资商想要分这块蛋糕。那些和满汉楼定下攻守同盟的老店卖了店面,拿着大把钞票喜滋滋地搬出老街,直到最后只剩下陆雨岚一个人还在坚守。
说实话我没想搞得她那么辛苦,林夏说得对,从我对她感兴趣开始我就变成了一个想抓她辫子玩的小男孩,却无意中给她带来了大麻烦。
我开始考虑新的策略,就是买下满汉楼,把陆雨岚变成我的主厨之一。这样,那个灶眼在我的控制之中,没准那个贵客就会出现,而我也能总跟陆雨岚斗着玩。
每天Fugin营业前,我都会去门前的长椅上喝咖啡,陆雨岚也会在那个时候带着伙计们出来摘门板。我每天都给她提新条件,她的鬼脸越来越凶,也越来越疲惫。就像有些人习惯每天开车听广播一样,我们已经把这种斗气当成了一个习惯。直到有一天,我端着咖啡杯等了很久,陆雨岚都没有出现……那一整天我都像是宿醉未醒的人一样,看着满汉楼里人来人往,伙计们忙忙碌碌,可就是没有她的身影。
生病了?不应该,上个月她头疼犯了不也来了么?难道出了什么意外?那一天我都不开心。
终于在晚饭前我听说陆雨岚在另一家高级餐厅里,同行的还有一个陌生男人。千百年来,我的心一直都像是一口寂静无声的深井,而这个消息,就像是掉进井里的一块巨石,突兀而沉重。
我想完蛋了,原来我真不是在跟她玩啊……我太在意她了。
在这个北京城,还没有一家餐厅敢不给我面子。我只需要打一个电话,就算那里今晚满座,经理也会给我单独加一张桌子。餐厅经理诚惶诚恐地给我上了所有的看家菜品,可我只盯着不远处那张靠窗的桌子。
陆雨岚坐在那里,既没穿那身引以为傲的制服,也没有穿平时的仔裤球鞋,却穿了一身淡蓝色的晚装,踩着一双细跟银边的高跟鞋。我之前从没见过她穿露小腿的衣服,没想到那个倔强如锄头的姑娘竟然有一双那么美的小腿,修长洁白如同象牙。她那晚甚至还化了妆,虽然神色看上去还是那么不自然,却足够让我大跌眼镜了……
你说,她见我的时候怎么就不化妆呢?
女孩子还是化点妆好看嘛!
“你的审美看起来还是停留在夜店的级别。”白起冷冷地说。
“随你怎么说咯,你自己喜欢小三专业户还有脸说我?”沈醉也比了个鬼脸。
陆雨岚对面的男人西装革履衣着华丽,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咄咄逼人,透着一股自信,刚刚发表了一通对于红酒的见地,可陆雨岚却有些走神。
“其实这次回国感觉这边变化也挺大了,发展得不错。听说有家叫Fugin的餐厅不错,下次咱们可以约在那里。”男人扶了扶镜框。
他戴着耶鲁的毕业戒指,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名校毕业,顺理成章地进入华尔街的高楼大厦里工作,商界精英的派头十足。
“那里一般,我觉得这里就挺好。”陆雨岚低头玩着勺子。
“我听伯父说你平时都很节俭,这是做妻子的美德,我很赞同。”男人微微一笑。
我一怔,这两位难道是在相亲么?陆雨岚倒是话很少,百无聊赖地搅着面前的松茸汤,静静听着美式精英喋喋不休着华尔街是如何如何的纸醉金迷,曼哈顿的房价是如何如何的高昂,他的老板同事们是如何如何的土豪等等。
“我想把房子买在中央公园旁边,虽然公寓面积小一些,但别墅似乎太空旷了缺点人情味。”精英男又托了托眼镜,“对了,我还没问你对做全职太太怎么看?”
“啊?”陆雨岚被他问得一怔。
“其实你不用这么快回答我,我也很欣赏职业女性的。”男人耸耸肩,又请侍者开了一瓶红酒。
我想不出陆雨岚这种妞做全职太太的样子,很想笑却又笑不出口,像是有异物堵在嗓子里。
“也说说你吧,我听伯父说你本来是很抗拒相亲的,为什么这次对我如此青睐呢?”男人得意地问。
“其实除了爸爸的安排,我还有件事情想要拜托你,你既然在美国做投资,那你有没有兴趣在国内投资一家餐厅?”陆雨岚终于开口。
“餐厅?什么餐厅?”
“百年老店,满汉楼。”她递上一个文件夹,“计划书我已经写好了。”
“不急,不急!我晚上回酒店再看。”男人把她熬了一个通宵写好的计划书放在一旁,含情脉脉地盯着陆雨岚。
“请你认真看一下,那个计划书对我真的很重要!”
“是么?”男人很诧异,“我听伯父说了,不是一家快要倒闭的老馆子么?你想开饭店的话,我们去了美国,我给你开一间最好的!”
陆雨岚的眼角抽动,可她还是缓下情绪,认真地试图说服对方,“那不一样,小时候我爸爸妈妈工作都很忙,就把我放在爷爷的满汉楼里。爷爷一直很忙,每天都让我在店里自己玩。说起来有点可笑,我总觉得那间老店是有灵性的,仿佛能听懂我说话。我不想见人的时候,它的门就不会被人打开;我开心的时候,它仿佛会和我一起笑。我总能在里面找到别人找不到的食材,供我偷偷学厨艺。与其说我是爷爷和老伙计们带大的,不如说我是被那间老店带大的。对我父亲来说,满汉楼是个负担,是个巴不得要甩掉的累赘。可对我来说,那是我的家!”
我忽然想起那间远在细柳邬的食肆,又开心又难过,叫侍酒师给我开了一支1989年的红颜容。
“Lucy,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可你知道在商言商,如果我违背我在商务上的原则投资一家位于顶级地段的老店卖包子油条,这会有损我在行业内的地位。”男人柔情万种地安慰陆雨岚,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她叫Lucy,“但如果是我们婚后,这就不一样了,可以作为我们家的投资,我们家自觉自愿,没人能指责我们。但说心里话,如果你喜欢餐饮业并想保持满汉楼的招牌,我们为什么不试着跟Fugin合作呢?他们最近在资本市场上很火热,以我的人脉,介绍你认识沈醉不成问题,你们合作把满汉楼重新包装,上市都有可能的。”
我心说信不信我把1989年的红颜容淋在你那颗油光水滑的脑袋上?
“这不对吧?”男人说到这里忽然一顿,打个响指叫来服务生,“你们这牛排到底是不是澳洲的,别是拿本地水牛肉糊弄我吧……”
一滴泪水落在松茸汤里,像黄沙中滚落的珍珠,眨眼间被流沙吞没。
我心里叹了口气,陆雨岚一直都很倔,不肯向任何人低头,被我打压了两三年都没听她说过一句软话,没想到那天她竟然为了满汉楼,化妆穿裙子来应付这种货色。
但也是那场对话让我真正明白了陆雨岚,明白了她为什么再苦再难也要撑下去。对每个人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是不一样的,对有些人来说是权势,对有些人来说是美女,对有些人来说就是间老店。
如果细柳邬的食肆还在,如果有人想从我手中夺走它,我也是会撕下这张笑脸跟他玩命的。
我喝完了那瓶红颜容,经理过来提醒我夜深了,我这才发现餐厅里所有人都已经走光了。餐馆的另一侧,陆雨岚默默地坐着,美式精英已经走了,想必是谈崩了。
“真巧啊陆大厨师。”我在她身边坐下,“有什么烦心事?”
陆雨岚呆呆地看着我,想来是没明白我这个冤家对头怎么会以这种知心哥哥的面目出现。我让经理给我两杯香槟,陆雨岚难得地没有拒绝,我们就这么默默地坐着喝酒。那年她22岁,我……1400多岁,我说喝完了安安神我送你回家,我司机在外面,陆雨岚竟然点了点头没拒绝。
她毫无来由地哭了,说你这个混蛋,你知不知道你让我们过得好难。我心里一软,摸摸她的头,她就把额头放在我的肩膀上。
那天晚上也是凄风苦雨,可我觉得很温暖。
第二天早晨我端着咖啡站在Fugin门口时,她拆下一块满汉楼的门板,黑着眼圈,忽然看见我,脸一红,旋即又变得凶巴巴的。我照例说陆主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