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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秀微微战栗,下意识地抚摸自己的心口。
“这些糖对你来说虽然很珍贵,但你把它们全给我也不要紧,穆媄康复了之后还会给你买,可有些东西,是你一旦给了我就再也没有的。”白起说,“我想你已经明白了。”
漫长的沉默,阿秀紧紧地抓着自己的心口,慢慢地向着怀中摸索。最后从贴胸的内袋里他又摸出了一颗糖,看他脸上的神情,简直像是从血肉中抠出什么东西似的,疼痛难当。
一颗普普通通的水果硬糖,透明糖纸已经发黄,透过去可以看见里面的糖块呈半融化的状态。林夏忽然明白了这颗糖的来历,悄悄地打了个哆嗦,难怪阿秀拿出这颗糖的时候那么艰难,因为这是天上地下唯一的一颗。
父母给他的最后一颗糖。
“这些年我一直留着它,因为还有一点点希望,我想我还没吃完糖呢,吃完糖爸爸妈妈就回来接我了,他们是逗我玩呢,他们一直在山里游荡,只等我吃完了糖就会从山里走出来,接我回家。”阿秀呆呆地望着手心的糖,声音那么轻,仿佛害怕惊醒了糖中沉睡的精灵,“可我不敢吃,如果真吃了这颗糖,他们没出现,最后的希望都没有了。”
明明那么早慧的孩子,早就看懂了父母的心思,也沉默地接受了这个结果,却仍旧无法放弃那个自欺欺人的希望。
这次阿秀没哭,林夏的眼泪倒是落下来了。
“舍不得么?”白起的冷静已经到了残忍的程度。
“没有,只是有点难过。”阿秀把糖放在白起的手心里,挥挥手,像是挥别了所有过去,“可我现在有姑姑了,虽然她是个很笨的妖物,可我只有她。我要让姑姑活下去,再难过的事情,我也会去做。”
不知何时,白起的手中已经多了一只青铜古爵,龙鳞凤爪。他从怀中取出一个扁平的酒罐,把里面醇厚的苏格兰威士忌倒入酒爵中,把那颗糖剥开,用白得透明的两根手指拈着,空悬在酒爵的上方。
“最后一个机会,交易的代价是这颗糖果,没问题么?”白起冷冷地问。
“没问题,我……已经有姑姑啦。”阿秀小声说,“我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我就不害怕了。”
他这么说的时候仍旧紧紧地抓着自己的心口,想要割舍过去哪会不疼痛呢?绝不是他说的那么轻松了,但他能忍,他自己说过的,为了这个世间他真正的那个亲人,再难过的事情他都能忍。
“很好。”白起松开两指,那颗糖落入酒中。
说来也奇怪,一颗半融化的水果硬糖,最廉价的几种零食之一,如今市面上都不销售了,小孩子也看不上眼了,可它和酒液接触的刹那,清香泛起,林夏几乎误以为自己正面对着满池莲花。
那颗糖缓缓地坠向酒爵的深处。能够一手持握的酒爵,却深得像是井,它坠落了很久很久,一路留下黄金色的液体,在酒中慢慢弥散开来,像是一缕金色的血。在到底之前,糖已经完全融化了。
白起端着这杯金黄色的烈酒,低头看着那颗糖留下的轨迹——那道金色的线仿佛烟雾般在酒中摇晃——……地说:“我有个朋友,他说过一句很?典的话。他说人和妖物都会犯同样的错误,把心困在自己的孤城里。勇敢的人最终能凭自己的力量走出孤城,脆弱的人却做不到,那么他唯一的解救就是打开城门放别人进来。”
他仰首饮尽了那杯酒:“交易达成,你失去的东西再也取不回来,但我会治好你姑姑。”
林夏没听懂,懵着左看右看,阿秀倒像是听懂了,轻轻点头。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似乎醉了的白起一直望着炉中的火,低低地唱着一首古歌,似乎是首很古老的诗词,林夏只听懂了其中的两个字,“蓬莱”。
她恍然失神,只觉得那个是个很古老又很熟悉的名字。
出租车穿梭在雨后的城市中,白起和林夏并排坐在后座上,收音机里放着寂寞的老歌,一遍遍反复。
“我说怪物,不是说越强的妖物越会招惹天劫么?我看你作为妖物还蛮强的样子,怎么天劫找上穆姑姑而不是找上你?”林夏问。
“那不是天劫,如果天劫真的开始了,我也没法阻止。”白起面无表情地回答。
“不是天劫?”林夏愣住了,“那打雷闪电的是什么?”
“打雷闪电的当然是雷阵雨了。”
“雷雷雷……雷阵雨?”
“天劫的雷如果降下,还能容你们在那里生离死别?”白起端坐着目视前方,“那种雷名叫狱雷,来自天空的最高处,狱雷的核心已经在天心中旋转了几百万年,吸取天地间的灵气,越来越强。它宽广得就像海洋,世人也称它为雷池恨海。它是天道的象征之一,以你们的程度,别说接近狱雷,哪怕是在地平线上眺望它,眼睛都会瞎掉。”
“哎呀!我还以为她今晚必死呢!瞎担心了一场!”
“原本是必死的,她连普通的雷阵雨也扛不过了。”
“你收了人家的糖……可要说话算数给人治病!”林夏气势汹汹,“不然我叫你下个月就搬家滚蛋!”
“她的病我可治不了。”白起……地说。
林夏先是惊呆,接着震怒,最后变身成喷火暴龙:“姓白的,你坏蛋!”
白起冷冷地说:“穆媄的灵体其实没有任何病症,她并不需要我的治疗。”
“可是……可是她看起来分分钟都会死啊!”林夏懵了。
“那根房梁。”白起说。
“屋梁?”林夏对那根屋梁略有些印象,看似不是普通的木材,但是年久失修满是蛀洞。
“那间老宅之所以会化身出屋灵,是因为堂屋的那根屋梁。那是一根千年的金丝楠神木,本身就是有灵性,?本可以自行演化为妖物,但是沾染了穆媄的怨气,灵气和怨气融为一体,才会让穆媄变成屋灵。房梁是屋子的脊椎,房梁要塌了就像人的脊椎患病,屋灵便会呈现出将死的状态。”白起摇头,“这不是我的专业特长。”
“可你已经答应阿秀了!”要不是在车里,林夏已经急得跳脚了。
“我没办法不代表别人没办法。”白起将一张纸片递给林夏,“事情我都安排好了,打这个电话,对方是我的朋友,穆媄的‘病’他能治。”
“你可别是随随便便把人家大美女扔给别的大夫吧?”林夏接过名片,将信将疑。
“在我饮下那杯酒的瞬间,交易已经达成,我会把完好的穆媄交还给穆秀。”白起……地说,“如果我没有完成承诺,你有权把我从烟雨胡同18号赶出去,这样可以了吧?现在如果没有别的事,我要休息一会儿,早晨九点钟诊所还要开业。”
白起低下头,秒睡。
“喂喂!死人头你说清楚,这人是什么科的大夫?他怎么称呼!这电话是本地的还是外地的,要不要加区号?”林夏摇晃他。
白起竟然已经睡熟了。
林夏忽然从车窗的倒影里看见白起的侧脸,心里微微一动,竟然把这个死人头折腾到了天快亮,这还是林夏第一次看见这位作息规律精确得仿佛钟表的白大夫晚睡。一定很疲倦了吧?
“说睡就睡,?本还想说请你吃顿火锅谢你……”林夏嘟哝。
“停车!”白起忽然睁眼。
司机吃了一惊,出租车在积水中急刹,白起径自开门下车走向路边。
“你脑子短路啦?这是要搞哪样?”林夏从车窗探出头?吼。
“不是说吃火锅么?”白起指了指前方的铺子,浓密的炊烟正从炉膛中升起,天将破晓,早餐店摸黑开门营业,烧饼师傅正把粘好芝麻的面饼贴在炉膛内,一股焦香扑鼻,“我去买几个烧饼当主食,这家的烧饼不错,香脆掉渣。”
捌、蓬莱之舟
清晨,西山。
废墟前面的路牌被擦亮了,这条胡同竟然有个很美的名字,叫樱花胡同。
车辆轰鸣人声嘈杂,头戴安全帽的工人们进进出出,用推车搬运出废墟里的石块。堵在胡同口的卡车上,码着坚硬的高级木料,紫檀、花梨、酸枝、沉香、丝楠……牛毛纹、金星纹、鬼脸纹、石花纹……
“都是从越南进口的好木头,国内现在可没有那么大的料咯,尤其那根金丝楠的大梁,不是吹牛,白大夫要不是找我陈金发,别人也搞不来这种级别的料子,给中南海用都够级别!”戴着?诗丹顿金表的中年人跟林夏唠嗑,一口河南口音。
原本以为白起的老朋友是什么道骨仙风的老大夫,能治白起治不了的病,谁知道是个名叫陈金发的包工头子,专搞古代建筑维修,开着路虎来的。
“修个房梁搞这么大动静呀?”林夏捂着耳朵大喊。
“光修房梁咋行?白大夫交代的事情,俺们都做得漂亮!俺把周围这片地都收下来了,改造成胡同建筑保护区,你看我这个规划啊,前后建四合院,道两旁重新栽上樱花树。这大宅子是中心,按恭王府的标准里外翻修!”
……恭王府,你咋不按照故宫翻修呢?
“大叔,这得花多少钱呀?”林夏接着吼。
“这点事算个啥?谈钱伤感情!也就是打个麻将的钱!”陈金发摸着下颌的小胡子,“我说,来都来了,再搞豪华一点吧?林小姐你也看得出来我是个爱豪华的人,再修个50米的标准泳池,带桑拿房和净水设备,扶手杆儿我都给它搞成镀金的,林小姐你看中不中?”
“中你鬼啊!土豪我们可以做朋友么?”
此时此刻,大屋里,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仿佛无数的小精灵。
白起背靠着阳光抽烟,床上的穆媄缓缓地睁开眼睛,明艳如一幅古画,只不过接受林夏的建议,这素来古装的美人换了一身素色的长裙,头发也解开了,梳成过腰的直长发,看起来添了许多生气。
“这次检查的结果很好,你在渐渐地恢复中,我不会再来了。”白起……地说,“你的修为有限,天劫反而不会轻易找上你,我看你还有几十年好活,足够你和阿秀像正常人那样过完此生。”
“多谢大人。”穆媄轻声说。
“你叫我大人?”白起的眉峰一挑。
“其实听说有位白大夫能够生死肉骨的时候,我就猜想您是那位大人。等到您走进这间老宅,诸灵辟易,风雨退散,我才确信了你就是那位大人。敢问天下间有几位大人不问世事,只爱收集‘蓬莱之药’呢?又有几位大人身怀绝世的杀气,却从来不用呢?您的杀气之浓,我在屋里都被震骇,魂体受损,不愧为‘幽冥天罡’。”穆媄微笑,“我虽然修为有限,但活过那么多年,也听说了大人您的故事,真是烈酒般的好故事啊。”
“听说的东西当不得真。”白起冷冷地说。
“我很清楚,我也知道大人有令人忘却的本领,在我忘记大人的身份之前,还想跟大人再多聊几句。”
“有意思。”白起冷冷地看着穆媄,“你说。”
“大人您在我们这些妖物中,是个传说啊。”穆媄轻声说。
“哦?”
“古往今来,哪个妖物不想逃脱天道的制裁呢?可你纵然修为再高藏匿再深,天道终会找上你,将你化为污泥化为齑粉。可越是逃不过天道,就越是有那种传说,说茫茫宇内,有一位妖王曾经得到过蓬莱的药方,他借助那张禁忌的药方,一再地逃脱劫数,千年不死,他还能颠倒阴阳,逆死为生!妖物们讲着这样的传说,便觉得自己还有希望,毕竟这天地间有个英雄,能够避开天道的追寻。”穆媄长叹,“大人你是我们的希望啊!”
“我说过了,传说当不得真。”
穆媄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