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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注那盈盈一管的雨后天青色,便是早已看遍世间珍品奇物的百里肇也忍不住全无缘由的轻轻叹了口气。而后,他却听到了远黛的声音:“这种药,我还是第一次配。医书之上,虽曾对这种药多有描叙,但我看着,总觉不甚可信,今儿见了,才知医书诚不我欺也!”说着这一席话时,她的目光却无丝毫转移,很显然的,她所以说这话,乃因心生感慨,不吐不快。
点一点头,百里肇也自开口赞了一声:“确是极好!”他生于皇室,眼光岂同寻常,大周虽大,怕也寻不出几样能得他真心赞这一句的物事来。
恋恋的再看一眼,远黛方移开视线,放下了手中所执的水晶瓶,改而打开了一直搁置在一边的黑漆小匣。百里肇便也随之看了过来,匣子打开,里头却放了一排或粗或细,或长或短的寒光闪闪的银针。显然这便是远黛针灸时所要用到的银针了。
将桌上的诸般物事稍作整理,远黛这才转向百里肇,面无表情道:“王爷可准备好了吗?”
没什么来由的,眼见远黛如此,百里肇心中竟自陡然的升起一丝寒意,觉得今儿这事似有不妥之处。然而此刻,且不说远黛那里已一切就绪,便是他自己,等这一天也已等了很久,自然没有说不的道理,挑一挑眉,百里肇不答反问道:“不知却要准备些什么?”
水色红唇轻轻扬起一个优美的弧度,远黛含笑应道:“当然是准备忍着!”说过了这一句话,她也不等百里肇再说什么,便自取了针匣与那水晶瓶走了过来。
听出她言语中的意思,百里肇不免失笑的摇了摇头:“我倒不知王妃的心眼原来如此之小!”到了这个时候,他如何还能看不出来,其实这一味药,远黛手中本就有。只是却一只没有对他提起,然而今日,因着对他某些言辞的不满,她便借了施针的名头,存了整治自己之心。
莞尔一笑,远黛倒也并不否认:“这个与心眼大小其实并无多大干系!王爷放心,我这人一向公是公,私是私,这一遭罪,王爷是迟早要受的,我如今也不过是将之提前了几日而已!”
见她说的振振有词,百里肇倒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将针匣等物搁在床侧,远黛在床前搁着的一张小杌子上坐定了,犹豫了一下,这才伸手揭开了盖在百里肇腿上的那条薄毯子。这事前数日她就做过一次,这次再做来时,却不免想起了上回的尴尬,面色也随之略略泛红。
这个时候,百里肇自不会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开口说些什么,只是静静坐在床上看着她。
定一定心神之后,远黛打开针匣,从中抽出一根三寸许,长而尖细的银针来。纤指微动之下,却已将那根银针投入水晶瓶内,银针才刚放入,远黛的拇指旋之一动,准确的按在了那根银针的针头处。只这片刻的工夫,水晶瓶内的液体便似乎减少了些许。
敢情这根既尖且细的银针竟是中空的。
百里肇还不及开口问什么,远黛却已抬手,银针应声准确的扎在了左足足底的涌泉穴上。这一针来的突如其然,在百里肇还未反应过来时,一股剧痛已自席卷了他的全身,即使以她的自制能力,在一刻,也终于不能控制,失声的叫了出来,虽然因发现的早,只是叫出了半声,但已颇让他有些讪讪然。到了这个时候,百里肇才终于明白过来,远黛为何要将文屏等人都支了出去,甚至不让她们待在澄怀居内。
很显然的,她是早预料到了这一幕,而且也并不想让他在众丫鬟面前失了颜面。
冷汗自额际缓缓滴落,百里肇抬手将之抹去,那种痛仿若抽筋刮骨一般,来的极快,痛的突然,痛过之后,更让人几乎便有一种麻木的感觉,痛楚也因之减轻了不少。
并没开口同他说什么,远黛慢慢的捻动银针,过得一刻,才将之抽了出来。重又将银针投入水晶瓶内,依样画葫芦的抽取了少许的淡青色液体,这一针,却是扎在了百里肇右足的涌泉穴上。这一次,因早有准备的缘故,百里肇并没叫出声来,只是下意识的咬紧了牙关。
远黛的手法其实极之迅捷,不过片刻工夫,已自针行足步七十六个穴位。百里肇更早面色铁青,好在初时他还能觉得疼痛,到得最后,便也逐渐麻木,反倒不觉得如何了。
及至水晶瓶内的药汁只剩了浅浅的一层之后,远黛才终于收了针。不无惋惜的看了一眼瓶内的药汁,远黛道:“竟还剩了些,真是可惜了的!”
徐徐的吐出一口气,百里肇抬手抹去额上汗珠,冷睨了远黛一眼,淡淡道:“身外之物,却有什么可惜的!”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为这沙哑粗嘎的语声唬了一跳。
察觉出他的异样,远黛抿嘴一笑,一面收拾了针匣,一面站起身来,走至桌边,倒了一杯冷茶递了给他。百里肇倒也并不客气,接了那茶,一抬头已自一口饮尽。
冷茶下肚,他这才发觉,自己的贴身小衫竟已被冷汗浸得透了。朝他微微一笑,远黛道:“我原是打算等萧姐姐之事了了,与王爷过去绿萼岭小住几日,再为王爷施针的!”
微微颔首,百里肇道:“原来如此!不过我想着,你今儿所以忽然起意,也是有原因的吧!”
笑了一笑,远黛轻飘飘道:“我这人素来信奉今日仇怨今日结,左右王爷也是要受这遭罪的,便提前几日,让我心中痛快一下又有何妨呢?”
百里肇听得苦笑叹气:“你倒坦白!”
见他如此,远黛也不禁“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早前我已吩咐了文屏为王爷备水,王爷稍待,我去叫她们!”她说着,已自快手快脚的将擦干净银针,收拾停当了桌上物事。
及至百里肇沐浴回来,屋内却仍不见远黛。不期然的挑了下眉,百里肇转向正送了茶水来的杜若道:“王妃呢?”
杜若忙应声答道:“王妃有些累了,也吩咐了备水,说要洗沐!”
听她这么一说,百里肇再一回思,便也明白了过来,远黛身子原就算不上好,而这针灸之术,虽耗时不长,但却须精力集中,不可稍有懈怠,于她而言,其实消耗也并不少。
第八十七章
端茶浅啜一口后,百里肇挥手将屋内一应人等尽数打发了走,抬手一撑桌面,借了这股力道,身子已然凌空而立。他小心的调整着自己的高度,缓缓落下一足,臂上同时慢慢收力,试图凭借双足的力量站立。这样的事儿,这些年来,无人之时,他曾试过无数回,然而这些尝试,每一次都无一例外的带给他深深的失望——深的仿佛可以将人整个儿都吞噬干净。
足、落地,踏实。
有生以来,百里肇从来不知道,原来脚踏实地的感觉竟是这么的好。虽然…这种感觉只维持了短短的一瞬。不敢托大更不愿露丑,百里肇以臂稳住身子,重又坐了回去。
虽说仍是不能稳稳站住,但能有一些些的好转,于百里肇来说,都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儿。压下狂涌而起的喜悦,徐徐吐出一口气,百里肇重又端起桌上茶盏浅啜了一口。
等了足有顿饭工夫,百里肇才听得外头传来开门的声音。下一刻,远黛已在文屏的搀扶下举步进了屋。因才刚沐浴过的关系,远黛的长发仍自半湿,因此只是松松的以一根银色绸带简单的束在身后,身上也只罩了件宽宽大大的月白广袖罗衫,却是平白的为她添了几分慵懒,比之平日的淡定娴雅又另是一番截然不同的面貌。
目光不自觉的一凝,若有所思的看向远黛,百里肇沉吟着没有言语。
简单的朝她一礼,远黛也不多言,便在桌边坐下:“王爷还没睡吗?”她问着,言语、神态之间也自透出不加掩饰的疲惫之色。
百里肇颔首:“正等你!”
了然的点了点头,摆手示意文屏退下后,远黛这才问道:“施针之后,王爷觉得如何?”
仔细的斟酌了一回言辞,百里肇才道:“常人若不良于行,双腿一般都无丝毫知觉,我却并非如此,这一点,你该是知道的!”见远黛颔首,他才又继续的说下去:“只是从前我虽能感觉到这双腿,却总觉隔膜了一层,这双腿,更是站不起来的!”
听他说到从前二字,远黛便也明白过来,更无须百里肇再说下去:“王爷不必心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王爷这腿,也算是沉疴,今儿又是第一次施针,总需时日方能大好!”
缓缓点头,百里肇有心想要说什么,最终却还是没能说得出口。他这一生,虽也经了些事,但总体而言,却还是一帆风顺的,他原以为自己会顺顺利利的一直走下去,却不料会出了这个变故。这双腿,于他,早成了心病,若真真没了希望也还罢了,然而今日,他已看到了希望,若这希望再次破灭,他真不知自己是不是还能承受。
深深看他一眼,远黛忽而的岔开话题道:“关于宁亲王,王爷可有什么想说的吗?”这话虽问的有些唐突,但问的却是她明明白白想知道且不会触动百里肇的问题。
果不其然,对于她的这个问题,百里肇没再敷衍了事的语焉不详,而是淡淡答道:“宁亲王,他是个知进退,识大体的人!”这话出于他口,无疑是对宁亲王的肯定,甚至是褒誉。
“因此王爷以为,宁亲王未必就会同意这门婚事?”远黛反问。
百里肇神色安然:“萧府原系名门,萧呈娴又是平京数一数二的美人,若萧府愿将萧呈娴嫁他为续弦,他自是求之不得,自然会一口答应!”
双眸不期然的微微眯起,远黛深思的道:“王爷的意思也就是说,若是萧府不愿意,宁亲王也是不会勉强的?”
淡淡一笑,百里肇道:“宁亲王,一直都个很会审时度势的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远黛也便不觉得有继续问下去的必要,点一点头后,她站起身来,问道:“时候不早了,王爷可要歇息?”安置好了百里肇,远黛又早额上见汗,正取了帕子来拭汗,那边百里肇却偏在此时道了一声辛苦。陡然听得这两个字,远黛不觉一怔,旋笑道:“想来不用太久,我便可轻松了!”言下却是暗指百里肇的双腿很快便能痊愈。
百里肇闻言,也自一笑:“希望如此!”
明明已累了,在床上躺下后,远黛却是仍无睡意,只凝眸静静注视着缠枝葡萄纹的帐顶。屋内一片寂静,窗外,月色淡淡流泻而入,让人只觉心思宁谧。
“还没睡着?”良久,百里肇却忽然开口问道。
听得他这一问,远黛倒不免吃了一惊,诧异的偏头看他一眼:“王爷竟还没睡吗?”
倒也并不瞒她,百里肇坦然道:“今儿也不知怎么了,竟是睡不着!你怎么也睡不着?”
浅浅一笑,远黛道:“我生来体虚,义父收养了我后,虽是不惜代价,多方为我调理,无奈先天不足,后天终难弥补完全。每每精神过度集中后,便会彻夜难眠,其实也早惯了!”
月夜宁谧,二人此刻又是同床共枕,虽不曾贴近,但相隔也不过咫尺之遥,远黛身上的那股淡淡幽香便自盈溢在这方寸之地,莫名的让百里肇有些心醉神驰。事实上,他甚至觉得,自己所以难以入眠,或许正是由于这股清淡的、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幽香。只是这话,他却是不好出口的。定一定心神后,他道:“我倒觉得,你还忘了一条!”
不意他会说出这话来,轻轻一扬眉,远黛问道:“不知王爷想说的是哪一条?”
“是你的心!”百里肇语气依旧平静:“远黛,你的心思太重!你可还记得你我第一次见时,你曾说过,生平四愿,无思、无虑、无忧、无惧!据我看来,这几点,你似乎都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