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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瑛的兴奋劲反倒远远超过铁铉本人,他一再问,是不是一见倾心了?言下之意,铁铉必然为藩王的热诚所打动。铁铉也不便扫他兴,就说燕王倒是一位礼贤下士的藩王。
陈瑛却说,也不尽然,也分对谁,他景仰的人才会有此隆遇。言外之意,燕王对铁铉是特别高看一眼,他自然应感恩戴德了。
铁铉说:“我有什么可称道的?都是你毫无分寸地鼓吹。”
陈瑛问:“席间他说,他运气不佳,身边没你这样的贤良方正之士,你听出弦外之音了吗?”
铁铉摇头,故意说他没有听出什么。陈瑛点破了机关,燕王想把铁铉要到燕王府去,又怕铁铉感到委屈,所以他才叹息着说,他不好委屈人啊。
铁铉在席间早听明白了,他用顾左右而言他的办法避免了正面回答,现在也一样,他把话引回到陈瑛身上说:“这么说,你老兄想攀上燕王府的高枝喽?”
陈瑛笑着遮掩:“我没你这样的才气和名气,我倒愿意攀龙附凤,可他也不肯要我呀。”
铁铉半开玩笑道,可以卖身投靠,以显真诚啊!
“你骂我!”陈瑛点着他的鼻子说,二人大乐。
雨越下越大,坐骑拼命地抖着鬃毛上的雨珠。他们刚走到辕门,铁铉从侍从手上接过马缰绳,正要上马,没想到朱棣又从后面追出来,高声叫道:“铁先生留步。”
铁铉转过身,发现朱棣伞也不打,冒着雨踏着泥泞奔过来,小太监郑和与另一个太监一人打一把伞,在后头猛追。
铁铉大为感动,拱手说:“不敢劳动殿下,下这么大雨,别浇着受了寒,快请回吧。”
朱棣推开撑伞的郑和,铁铉也从陈瑛的伞下走出来任雨淋着。朱棣这才从郑和手里接过伞,说:“好,好,咱们都打伞,好吧?”
铁铉只好重新站到伞下,因为风吹雨斜,他们身上都打得透湿。
朱棣对铁铉说,如果不是在客中,他本当好好招待他的,这里只能是村酒粗饭,慢待先生了。他诚恳地说,与铁先生虽是初见,他的大名早已如雷贯耳,陈按察使没少鼓吹,一再叹息相见恨晚。
铁铉笑着说:“陈瑛的话,殿下不能偏听,他与我同年,还有不吹捧的吗?”
朱棣又说,他在客中,没什么礼物可送,一点薄礼,请铁铉笑纳。他身后的小太监郑和双手递上个锦盒。
这令铁铉很感意外,忙双手推拒说:“这可不敢当。我怎么敢要殿下的礼物呢?只有我孝敬大人才是呀,这万万使不得。”
朱棣说:“这是瞧不起我呀,我虽贵为藩王,却喜欢结交天下贤士,作为朋友,你不应该拒绝我吧?”
这一说,铁铉反倒不好说什么了。他只好接过那锦盒,一时无法猜测锦盒中为何物,既不能当朱棣面拆看,又不好发问,退回,又等于打他脸,想了想,只好权且收下,于是铁铉再拜称谢道:“这可真是无功受禄了,我可是无法报答殿下了。”
陈瑛在一旁敲边鼓说,想报答有何难?投我以桃李,报之以琼瑶,不就完了吗?
朱棣用开玩笑的口吻说:“本藩别无所求,将来你我危难时相见,先生肯高抬贵手就行了。”
此言一出,不但铁铉吃了一惊,连陈瑛也暗自惊异,不禁互相看看,这是一种预言吗?还是某种暗示?铁铉不管从哪个角度听,这话都带着不祥的色彩。
在他陷入沉思的当儿,燕王朱棣早又谈笑风生了:“好吧,就此别过,望你好好当个为百姓办事的父母官。”
铁铉也早恢复了常态,又是一揖:“谢谢殿下。”
朱棣笑吟吟地抬抬手:“请上马。”
铁铉跨上湿漉漉的马背,与朱棣、陈瑛拱手而别。朱棣一直站在风雨中,直到望不到铁铉的身影才转身回去,全身已淋得透湿了。
退礼也讲艺术
转天,铁铉回济南之前,绕到临淮关,走进方孝孺下榻的小客栈。方孝孺关照店家整治了一桌菜肴,留铁铉小酌。方孝孺给他斟了满满的一大盏,铁铉说:“你想灌醉我吗?”
方孝孺笑着说,连能喝斗酒的燕王都没灌醉的人,怎么倒怕我呢?
铁铉说,那岂是敢放开量真喝酒的地方?他怎么能醉。方孝孺问他,久闻燕王有信陵君、孟尝君的风范,想不到果然礼贤下士。他问妹夫,印象如何?
铁铉却说,礼贤下士者有两种人,一种是正人君子,一种是有不可告人心理的小人。以他的说法,“礼贤下士”并不见得是美德。
方孝孺便问燕王是哪一种?铁铉说他暂时看不透。难怪有那么多人趋之若鹜地奔附于燕王,他确有让人心动之处。最后铁铉连说了几个“可惜呀,可惜……”
方孝孺笑问他,连说好几个可惜是何意呀?
铁铉说,你号称是天下读书人的种子,都不明白,天下还会有明白人了吗?
方孝孺会心地一笑,说:“可惜他不是天子,对不对?”
铁铉默认了,因此也更令人胆寒。铁铉和方孝孺都是吃孔孟之乳汁长大的,有个洁身自好的约束,否则为个人荣宠,不妨学学陈瑛的榜样,他断定,陈瑛早已卖身投靠,名存实亡,不再是皇家的命官了。
“不要提他,势利小人。”方孝孺饮了一口酒,他一向鄙视陈瑛,铁铉与他同年中进士,还不知道他的人品?方孝孺提起一桩旧事,莫忘了他是怎么把同乡屠光给害了的。他嫉妒屠光学问好,名次排在他前面,为登一甲,他竟揣摩太祖皇帝所忌,说屠光这名字是暗指朱皇帝当过秃头和尚,该杀……
铁铉也知道这件事,是啊,他促使太祖皇帝开了文字狱的先河。燕王喜欢他这样的人,又使铁铉对朱棣的看法产生了歧义。
方孝孺忽然提起燕王送他一件礼物的事,他问能否让他开开眼界?
铁铉惊奇,这事传得够快的了。他说:“你不提我倒忘了。”他说是一颗珠子,他走到外面,让随从打开箱笼寻找。方孝孺认为,堂堂一个藩王给人送礼,这很不寻常啊。
看铁铉的样子,并没有不同寻常的感觉。他找出了那个漂亮的锦盒,对方孝孺说,如果当成亲王的赏赐,也就很平常了。
当他打开锦盒时,一颗比鸽子蛋还要大的珠子呈现在眼前,那珠子白中透绿,从各个角度看,都能折射出璀璨夺目的光。
方孝孺称赞说,好大一颗珍珠,他还是头一次见到。但他也是外行,叫不出名字来。方孝孺把珠子托在手上冲亮处看了看,说,出自王爷之手,至少也值一百两银子吧。
铁铉估计,也许不止。他说,本想退回,又怕反倒引起燕王不快,他只能想别的法子还这个情了。
这时方行子和铁凤进来了,方行子接上话茬,用挖苦和打诨的语气说,二位大人真是看走了眼,燕王爷把宝贝送给你们,真是白费了一片心了。铁凤也咯咯地乐,她托起珠子,告诉他们,是有名的东珠,价值连城。铁铉奇怪地瞪了女儿一眼,她怎么会知道?
铁凤不但知道,还讲出了这颗东珠的来历,此珠来自黑龙江口的奴尔干,和海东青大鸟一样,是那里的极品。洪武二十三年夏天,奴尔干头人曾给燕王贡过两颗东珠,燕王把两颗都孝敬了太祖皇帝,为奖赏燕王的孝心,太祖皇帝又把其中的一颗返还给燕王,这颗东珠便成了燕王府的镇宅之宝,他走到哪里都带在身上。须知,孝敬给太祖高皇帝那一颗,已随他殉葬于钟山孝陵墓穴中了,这一颗便成了世上仅存的孤品,能不珍贵吗?
方孝孺和铁铉听了都摇头不信,方孝孺还以为是凤丫头会编故事,够离奇的了。
铁铉说得更难听,斥责女儿尽是一派胡言。是啊,他和凤儿的舅舅都当朝为官,都没听说过献东珠的传说,她一个女儿家,怎么会知道?
方行子却在一旁笑着证实,凤儿说的是真的,没有虚构。铁铉说,行子姑娘怎么也帮她圆谎?行子向来是最本分的呀。
方行子揭开了谜底,这倒不是凤丫头胡编,而是有人送来一封信,把这东珠的来历娓娓道来。
“信?”铁铉一愣,立即醒过腔来,一定是陈瑛写来的信,不可能是燕王。果然,方行子说姑夫猜得不错。铁凤这才笑着交出一封信,这是方才门上接到的信。
方孝孺看过信,递到铁铉手上,他和铁铉的看法一样,这封信焉知不是燕王授意?燕王深怕“明珠暗投”。一颗价值连城的瑰宝,倘让铁铉这个呆子只卖一百两银子,岂不成了笑柄?所以让陈瑛作一提示。
铁铉折起信也说,这可是天大的误会了,燕王怎么会把这样贵重的东西送他这么个无用之人?
方孝孺很受震动,他说,如果你铁铉能帮他夺得天下,那岂不是一本万利?这颗东珠的代价便不值一提了。
铁铉冷笑着说:“这珠子我岂敢要?”是啊,倘若朝廷知道了,他有私自结党之嫌,也可说是受贿。况且,得人之财,得替人消灾,燕王实在是找错人了。方孝孺分析,由此看来,燕王用心良苦啊,这可不是天下的福音。铁铉站起来,想现在就给他退回去。
方孝孺却持不同看法,退了,他可一下子由座上客变成仇人了,得找个借口才行。铁凤说:“什么借口!用不着给他面子,扔给他,说我不要不明不白的东西,也就是了。”
方行子倒是出了个主意,她说有一个借口是现成的,可把责任推到陈瑛身上去。姑父先可以写封信给燕王,就说燕王赐珠,无上荣宠,本来已经欣然接受了,后来陈瑛一封信吓着了他,东珠如此珍贵,只有洪武皇帝曾有一颗,我铁铉乃是一个平常人,岂敢拥有?岂不是罪过?只有福大命贵的王者才配拥有,不得不冒死奉还。
铁铉称赞行子姑娘足智多谋,这确是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既退还了东珠,又不伤燕王的面子。
乱说话的只能成为替罪羊
方孝孺成功地劝阻了燕王北返后,回朝复命,这天在奉先殿早朝时,方孝孺出班奏称,已奉旨阻止燕王进京吊丧,为表其仁孝亲情,燕王想请旨让世子朱高炽带两个弟弟进京,代燕王尽孝,同时贺皇上登基,请陛下圣裁。
朱允炆怕朱棣,并不惧他儿子,当即表态说:“这有什么不行?太祖皇帝只是明令,诸王守国不得进京吊唁,没说子侄不可以来!”
他又看了齐泰、黄子澄一眼:“卿等以为如何?”
齐泰奏道,只要不违制,当然行。
这场让朱允炆睡不好觉的风波总算过去了。朱允炆又怕强藩威胁皇权,更不愿冒不顾亲情惹怒叔叔们的风险。所以,风险一消除,他立刻想拿“离间”他皇室骨肉的人开刀,也是杀鸡给猴看的意思。他要捏软柿子,还真有送上门来的软柿子。
朱允炆摆弄着龙案上的一堆奏折,挑出一个,啪地拍下去,愤怒地问:“四川这个姓程的折子,是谁代他呈上来的呀?”其实他明明知道是谁代呈的。
大臣们并不知内情,不由得面面相觑。方孝孺越位上前奏送:“启奏圣上,是臣代呈的。”
朱允炆问,这个程济是干什么的?别说皇上,文武臣僚们对这个名字都很陌生。
方孝孺向皇上启奏,程济乃四川岳池县教谕。教谕的官委实太小了,明代各县学均设教谕,其职能不过管理所属生员,四时祭祀文庙而已,地道的芝麻官儿。朱允炆哼了一声,说:“一个未入流的小吏也敢干预大政,信口胡说?”
方孝孺明知是程济触到了皇上的痛处,因方孝孺与程济所持见解相同,便只能硬着头皮为程济辩白,他说自洪武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