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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以一袭曳地的百褶白绸长裙搭配裲裆,样式虽然保守,裙腰却高高束在胸下,衬得下身极为修长,令人充满想像。
男子目光至此,等闲已难以自持,任宜紫偏又与诸女不同,不穿武靴,故意选了双小巧秀气的青葱绿绣鞋:娇美之余,光是行走时裙裾翻飞、裸露出那一小截雪腻浑圆的脚踝,便足诱人以死。
自她进得庙里,一干青年男子的注意力,俱都被她的容颜身段所吸引,仿佛黑夜骤现星光,尽皆沉醉。偌大的灵官殿里隐约泛起一片低沈的砰砰重响,伴随着逐渐躁热的空气,以及此起彼落的吞嚥与吐息。
任宜紫走近少年伸手欲挽,淘气地抿嘴一笑:“走!姊姊带你避雨。”
少年冷笑不止,居然一把挥开,任宜紫顿时下不了台,笑意倏凝。
她生就一张巴掌大的娇俏小脸,兼且腰小臀高,才显得双腿比例修长,其实个子颇为娇小。少年足足比她矮了半个头,看来不过八九岁的模样,举止却十足老辣,一点都不像天真的孩童。
许缁衣见了,淡淡一笑,随口道:“少时若遇事端,尚且不知福祸,还是莫要牵累无辜之人为好。金钏、银雪!护送这位小兄弟与他的家人离开,至十五里外确认平安后,方可回转。”
双姝齐声称是。
任宜紫原本甚恼,一听大师姊这么说,反倒不让少年走了,拍拍他的肩头,甜笑道:“小兄弟莫要害怕。外头雨大难行,若出了什么意外,要问谁去?”
掌中潜蓄柔劲,随手拍落。这“小阁藏春手”是水月门下嫡传的擒拿绝技,最讲究出手无迹、如留春住,少年被拍得脸色煞白,膝弯痠软,不由自主向庙里走去。
谈剑笏没料到她会对一名孩童出手,阻之不及,手掌一翻,便要切她的腕脉。
这是武学中常见的“围魏救赵”之计,腕脉至关重要,岂能轻易授人?按理任宜紫是非撤不可:谁知她“咭”的一笑,居然不闪不避,左臂倏然而出,剑鞘白尖迳戳谈剑笏的丹田!
谈剑笏觑准来势,右掌拦在脐前:电光石火之间,另一只左手已扣住任宜紫的右腕,顿觉满掌滑腻、柔若无骨,居然扣之不住。任宜紫小手一翻一沉,将他蒲扇般的黝黑铁掌压在少年肩上。
谈剑笏忽然省悟:“不好!是我害了童子!”
已然迟了,任宜紫一鞘重重戳在他的右掌心,剑劲直透丹田气海!他练的是外家硬功,全身犹如一堵砖砌之墙,一处受力、通体散出,这是身体自保的本能,亦是他多年苦练所得:谈剑笏受得住,与他右掌相连的少年却未必。
危急之际,谈剑笏掌下倏空,少年被人轻轻一拉,身子往前飘去:稳稳落地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何事。同样是“小阁藏春手”在许缁衣使来,竟是加倍的虚无飘渺。——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鞦韆去。
“欲留不留”原本就是这路绝学的至高诀窍。
任宜紫一怔,仿佛不知轻重,回头仍笑得一派娇甜,腻声道:“师姊,我同谈大人玩儿呢!”
许缁衣淡然一笑,素雅娴丽的雪靥上看不出喜怒,垂目温言道:“师妹莫再顽皮,谈大人怕要生气啦。”
谈剑笏本有些恼怒,让师姊妹俩一挤兑,反倒不好发作,只问许缁衣:“代掌门,依我瞧,还是别节外生枝为好?”
任宜紫把话头一截,佯嗔道:“就吃块糕嘛!这也不许?谈大人真是小气。”
谈剑笏见许缁衣并未出言反对,莫可奈何,只得由她去。
任宜紫让金钏打开一只细致的掐金漆盒,层层拨开外裹的油纸棉布,翘着腻白如玉钩的兰花小指,拈出一块相思叶大小、通体雪白的梭状细糕来。
“这叫凤片糕。只用剔除杂质的净糖炒成面粉粗细,啥都不掺,纯以模子压成,是京城一品致珍斋的独门细点。”
说着递到少年眼下,轻咬着樱唇亲热招呼:“喏!你尝尝。”
少年在她手里吃过暗亏,余怒未消,冷笑:“干什么?想毒死人哪?”
却捱不过凤片糕的甘甜糖香:犹豫片刻,终于接过来塞入口中,抿着嘴咂了几下,细绵的糖粉化入唾液嚥下,津润甘芳,忍不住又伸手拿了一块。
“我姓任,叫任宜紫。”
任宜紫问他。
“你呢?”
“我叫药儿。”
“药儿么?好特别的名儿。”
任宜紫笑道:“是了,你们打哪儿来呀?”
自称“药儿”的少年又抓几块糕,囫囵塞进嘴里。
“青苎村。”
“叫你阿爷进来吃啊,不肖子!”
任宜紫轻刮粉面羞他:“一个人吃独食,也不怕噎死!”
少年颇不耐烦,尖着嗓子挥了挥手。
“我阿爷脸上长牛皮癣,怕见生人。坐车上行了。”
“除了你阿爷,家里都还有些什么人?”
任宜紫饶富兴致。
“还有我阿姊。”
药儿突然停手,沈默片刻,才又继续拿糕。
“不过死了,棺材搁驴车上。”
“怎么死的?”
她继续追问。
众人都觉这个问题颇不得体,谈剑笏皱起蚕眉,正要开口,却听药儿续道:“给人害了,我同阿爷要找仇家,一路赶了过来。”
任宜紫听出有异,不觉诧然:“害她的人在这儿么?怎生害的?又为何害你姊姊?”
“我阿姊的小名叫阿挛。”
药儿说:“我娘原本生了对双胞胎,却只活了一个,所以取了‘阿挛’的名儿。
不过因为我阿姊生得美,是青苎村最美的美人儿,大夥都说阿挛的‘挛’是花名,说我娘有先见之明,知道将来女儿长得比花还漂亮,才管叫阿挛。“芍药号称花中之王,艳冠群芳,又名“挛夷”青苎村长种芍药,初夏开满红白两色的娇艳花朵,宛若置身仙境,村人才会有此一说。该村离此不远,村后林间有一条石溪流过,据说溪水十分养人,女子长饮肌肤赛雪,自古便多生美女,远近驰名。
事实上,青苎村只有几十户人家,既非水陆要冲,也无茶马特产,像这样贫穷荒僻的小村落,湖阳城左近没有一千也有几百个,毫无特出之处。但石溪水质甘美,倒是东海道知名,沿溪的村落如青苎、芰后、顺下等地,女子肌肤较他处通透白腻,也仅此而已。古人说“浣溪青苎靓似花”云云,现今只属风土掌故,不会真的有人千里迢迢,一心来瞻州青苎寻美。
不知不觉间,连剑塚的院生们、观海天门的小道士等,都竖起了耳朵,专心听故事。众人见药儿眉目清秀,男儿身尚且如此,同胞姊弟一母所生,不难想见阿挛的美貌。
“约莫半个月前,村子里来了一批无赖少年,个个背剑拏刀的,凶神恶煞一般,说要来寻美人。村里的女人小孩怕极了,全部跑到山里躲起来:恶少们找不到女人,便将村里的男人通通抓起来,反绑手脚,上下横着两根竹子,将五六个人绑成一排,一齐跪在村中的广场上。”
青苎是渔村,广场置有一排排晒渔网的架子。男人的发髻都被削断,头发揪成一束,像市集里标价钱的草标一样,被高高绑在晒网的架子上,脖子上还套着绳圈。他们手腕、脚踝全被捆在身后的竹子上,身子向前倾,只靠两边膝盖,以及吊起来的头发支撑重量,就这样从白天吊到晚上,又从夜里吊到日出。
“许多叔伯不堪折磨,被吊得全身发抖,膝头发根都渗出血来,眼泪口水直流,发出很惨很恐怖的呜呜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药儿轻描淡写地说着,随手将一块糕塞入嘴里。
整座灵官殿内,除了他啧啧有味的咂嘴声之外,就只剩淅淅沥沥的簷前雨漏。
周围静悄悄的,众人仿佛跟着药儿冷冷的语调,一齐回到那吊着一排排人发的渔网架前,衬着其殷如血的夕阳,几十个被绑成人球的村民正簌簌发抖,血肉模糊的膝下一片赤红——“后……后来呢?”
任宜紫勉强拈了一块凤片糕,却无论如何也放不进嘴里。
药儿耸了耸肩。
“恶少们向山里喊话:限村里的女人在太阳下山之前,脱去衣衫,裸着身子出来投降,少出来一人,便要砍掉一名男子的脑袋。唯恐女人们不信,恶少率先砍了村长的头,连他两个儿子也一并杀了。
“一下子少掉三颗人头,那一排五个人的身体重量,全由其余两人的头发承担。两人的头发,一根接着一根的、硬生生被扯断,拖了很久,直到傍晚才断去七八成,一个活生生给吊死,另一个却在之前就嚥了气,也不知是痛死还是给折磨死的。”
一旁沈默多时的谈剑笏突然插口:“东海道是治化之地,是有王法的。青苎村离白日流影城、离剑塚、离湖阳都不远,莫说这些,石溪县衙便在十里之内,当日即可往返。真有这般惨事,怎地没人想到去报官?”
“报官?自然是有的。”
药儿一撇嘴,冷笑道:“青苎村有个禁地,立了块青石大碑,我们都管叫妖刀塚,老人家说那是天神镇魔星的地方,严禁村民靠近。我们村子里有个叫马德祖的人,平常好吃懒做,又不信鬼神,老是躲到妖刀塚睡觉,居然因此逃过一劫,没教恶少给抓去。”
听到“妖刀塚”三字,连角落里闭目养神的魏无音都动了一动,缓缓睁眼。许缁衣从头到尾都仔细聆听,却不发一语,秀额微蹙,似是听得不忍:鹿别驾倚着四抬软榻,斜乜着湿润双眸,神情若有所思。
药儿继续说道:“马德祖一路赶到石溪县衙,向知县大人哭诉。知县大人生气得很,派了两名正副捕快,点了一支十来人的弓马队,当天正午时分便赶回村里。双方人数差不多,但县衙差役仗着有弓箭,将恶少团团包围:捕快吩咐将村人解开,抬下救治。”
众人大大松了口气,不少水月弟子更是喜极而泣,频以手绢拭泪。
谈剑笏暗想:“听说石溪知县沈其元也算是个清官,远近名声不恶,不想竟如此好义。闻报飞驰、救民急难,也不枉他父母官的心肠了。”
心下颇感安慰。
只听任宜紫笑道:“官府既然插手,理应无事。莫非恶少们与衙役动起手来,杀了那些个差人?”
药儿摇摇头:“那倒没有。捕头正要放人,恶少的首领却对他说:”
我劝你还是早些离开,趁早别管这档子事。我不想杀官差。‘“谈剑笏听得错愕,不觉微愠:“这廝是什么人物?竟连官差也杀得!”
除他之外,其余诸人倒不觉得什么,肚里暗笑:“只你谈大人杀不得官差。江湖遇事,杀几名公人算什么?莫声张便是。”
药儿续道:“我瞧那捕快多半是心怯了,回他说:”
怎么?你杀过官差么?‘那恶少笑着说:“这倒是还没有。不过凭我老子的名头,不是能不能杀,只是想杀几个的问题罢了。’亮出背后一口刀。捕快倒抽一口凉气,本要解开村人,这时又叫人停手。”
遍数当今武林以刀闻名的门派,势力最大的当属兰陵以西的“金刀门”柳氏。不过金刀门的活动范围距东海道有千里之遥,更不会在瞻州地界耀武扬威,众人细数东海道为数不多的刀界势力,益发云山雾罩:“究竟是谁家子弟,干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后来呢?官差这便不管了?”
任宜紫追问。
“嗯,那捕头摸摸鼻子,只好带手下离开。”
药儿见诸人失望的神情,微微冷笑:“临走之前,捕头锁了马德祖,同恶少的首脑说:”
公子爷,这人诬告于你,大大的不该,且让卑职锁将回去,好生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