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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
耿照为之沉默。
染红馁的说法极具说服力,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慕容柔虽是狂狷已极,连当朝天子的帐也不买,却非是莽撞之众,相反的,他不但绝顶聪明,―且还相当务宝。普天之下,若还有个人是他深深顾忌,行动前非考虑一下不可的―大概也就只有镇北将军染苍群了。
论兵力,北关远大过东海,论战力,逝承独孤阀最强私兵“血云都”之名的―家军,恐怕是除西山飞虎骑之外,东胜洲大地上最可怕的劲旅。
染苍群与他一殿为臣,两个不善交际的人说不上交情,弃直相敬还是有的。王御史弹劾慕容柔时,皇城内有袁皇后替他说话,而皇城之外,就只有染苍群上书,认为慕容是先帝指派的顾命大臣,一向忠谨守分、功在朝廷,所诬多是子处乌有,甚至用了“佞谤”这样严厉的字眼。
要动染苍群的女儿,慕容柔多半是要考虑一下的。哪怕只有一丝犹豫,这也是别人所没有的优礼了。“水月门下多是女子,”
耿照兀自挣扎:“恐怕……恐怕有所不便。”
“没什么不方便的。耿大人与沐四侠都曾在船上作客,岂有不便?”
他无话可说,只得由着她带崔艳月离开。望着那抹修长窈窕的背影,心中说不出的沮丧,却难出一句挽留的话语,恍惚入了城,回神已置身于四里橘畔。
耿照端起酒碗,骨碌碌地一口饮尽,酒汁入腹后一股辛辣埋香冲起,十分难受。
见弦子有样学样、端碗凑近小嘴,一副毫无防备就想仰头喝干的模样,及时按住白晳的小手:“喝酒不好,你不能喝!这样喝……会醉的!”
酒气涌出喉头,不由得打了个酒嗝。
“像你这样?”
“呃……对。”
都不知道是谁教训谁了。耿照满脸阴沉,端了她桌上那碗,仰头喝光。
一会儿伙计拿了浓茶和小酒坛来,耿照只让弦子喝茶,自己拍开酒嬅泥封,即斟即饮,片刻——内又见了底。“小二哥!”
他冲伙计招招手:“再来一坛!”
弦子照办煮碗,连饮连斟,总算赶上把空茶壶递给他。
“再来一壶。”
好像要这样喝才是对的。少女心想。
伙计是老经验了,知道闷酒要喝煞人的,十之八九是典卫大人在赤炼堂处碰了钉子,接过酒坛茶壶陪笑道:“大人也吃点菜,我们这儿的菜很有名的。不如这样,小的再给您上道酱烧肘子,吃饱了能多喝几坛。”
耿照挥挥手,并未答腔。
伙计添茶上酒,正要走开,想想又回头:“大人,赤炼堂横行三川,没一百。有几十年啦,阴着天惯了,没这么容易拨云的。您仗义一席话,听得乡亲心头舒爽,这已够啦,有什么不快莫往心里去。”
说完,才低头快步离去。
耿照拍开窖泥斟满,对面弦子也倒了浓茶。“干!”
杯碗相碰,两人一齐仰头“俱都喝干。“听得心头舒爽”有什么用?崔家还不是沉冤未雪,雷亭晚等还不是逍遥法外?他左手持碗,右手探入怀中,紧捏着金字牌——这物事陚予他权利的同时,又将他牢牢束缚,丝毫动弹不得。
“可恶!”
“啪!”
一声,腰牌按进桌里,碧火神功所至,木质的金字牌嵌入同为木质的桌面,齐整得像在桌顶阴刻出花样来,嵌合近乎完美。耿照平日运使功力,总有各种顾忌,仗着三分醉意,这一拍间劲力之巧,自己都忍不住眯眼贴近细细端详,片刻才傻笑:“好功夫!”
“好功夫。”
弦子相当同意,镇定地仰头豪饮。
耿照“啪”的一掌,又将腰牌打透桌底,像是在桌板背面阳刻了一枚镇东将军府的金字腰牌似的,几无一丝破绽。“好功夫!”
店内诸人都吓了一跳,耿照却红着脸放声大笑,片刻又咬牙切齿:“可恶!”
弦子一直搞不清楚他到底生什么气,柳眉微蹙。“因为功夫好,所以很可恶?”
“功夫好却什么都不能做才可恶!”
耿照一头撞上桌板,贴面闷吼:“好想……好想杀雷亭晚。做出那些坏事的大恶人,真想一刀杀了!可恶!”
“现在去么?”
耿照愕然抬头,见弦子容色平静,握了握腰畔的灵蛇古剑,紫檀木柄圆润光滑!”
望便知手感绝佳。“现……现在去?”
他苦笑摇头,眉头揪紧。“不……不行。卯上赤炼堂牵连极大,一弄不好……总之是很麻烦的事。”
“我以前杀过一个人。”
弦子淡淡开口。“他武功比我高,大家都说难杀,任务一定失败。我潜进他住的地方,等了三天,才等到出手的机会,在茅厕里将那人杀死。他身边的人没发现,我就这样离开,回到黑岛大家都不相信。”
她定定望着他,仿佛说的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动手,才有机会得手。不试试怎知道行不行?”
耿照还想解释,忽烦躁起来:他担心将军处置、担心赤炼堂背后的纠结,担心武林失衡,担心朝堂斗争,担心弦子饮酒、担心自己喝醉没付酒钱……担心东担心西,世间,哪有这许多计较?
在弦子看来,问题何其简单——想杀么?现在就去!
酒意上涌,他轻舒猿臂,合着弦子的小腰将她高高举起,踮步飞转,转得袂据飘飘,仰头大笑:“好……好!现在就去!去杀……杀了雷亭晚!”
一想不对,改口:“不……不行!杀人犯法,悄悄将那厮捆走便是。”
脚步踉跄,几次要撞上邻桌,碧火功频生感应,腰脊贴着桌角转开,陀螺也似一路转出店铺,居然连一根筷子、只茶汗都没碰落,惊呼声此起波落。
耿照转得晕了,兀自长笑不绝,定睛一看,两只拇指相距不足一寸便要扣起,贴着她腰背的中指也差堪仿佛,喃喃道:“弦子,你的腰好细啊!”
似觉不对,高举的双手平平放下,弦子那张精致无瑕、宛若骨瓷的悄脸复现眼前。
“晕……晕不晕?”
耿照咧嘴傻笑。
弦子摇头。“你气喷到我脸上才晕。”
他忍不住大笑,拉着她施展轻功,出得越浦,迳往血河荡的方向去。
奔跑间血脉贲张,酒气运行更快。耿照内功深湛,纵不善饮,区区两小坛白酒还放不倒他,再加上凉飕飕的夜风拂面,不致神迷,兴许是喝高了,额际略感不适,隐隐生疼,一抽起来便觉狂躁,却得了个释放情绪的现成出口。
雷奋开回风火连环坞,总坛的帮众绷紧了皮,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守备较白日更森严。
但潜行都本是黑夜匿行的伏鳞女帝,弦子更是其中佼佼者,铜墙雄壁在她眼里,不过缝隙接合的总成,钻过去、拆开来就是了,哪有什么问题?两人一路放倒卫哨,无声无息潜入水寨,耿照胁住一名服色华贵、看似头目的赤炼堂弟子,让他带往八太保处。那人被锋锐的灵蛇古剑架着,不敢造次,来到偏院墙外,才被切颈击昏。
白日在四里桥一战,雷亭晚严然三人中执牛耳之人,本以为仆从必多,耿照与弦子藏身树盖眺望,却连一名婢子也未见,院里悄静静的,只有主屋亮着灯。
耿照心想:“姐姐编撰的《东海名人录》中,提到雷亭晚出入乘车,等闲难见其貌。难不成他的真面目竟是机密,为保守秘密,连下人也都不用?”
殊不知七宝香车乃东海七大派中一件着名的机关奇械,雷亭晚以此成名,当真做到“出入皆乘的地步,除了总瓢把子雷万凛等极少数人,即使同列太保的其他义子都罕见他的庐山真面目。
虽带一丝醉意,耿照思路已不再混沌,知道杀人绝难善后,略一迟疑,对弦子低声道:“我们潜进屋里,先找那把失了珠子的映日朱阳剑。”
弦子歪着千娇百媚的小脑袋:——不杀雷亭晚了?”
耿照两颊微红,迎风闭目、身子微晃,笑道:“杀人不过头点地,我们握着他恶行的证据,说服将军办他。将军眼底难容赖粒,落在他手里,管教那厮生不如死。”
虽说如此,心中不免遣憾,出口竟有些失落似的。
弦子一开始执行任务,整个人便如一柄脱鞘锋匕,再无一丝松懈,双眼牢牢盯着主屋,低问:“要找不到呢?”
耿照一愣,随口覆述:“要找不到呢?”
“那就杀了他。”
弦子的思路很直接。
“那就……杀了他?”
蓦地额际又抽疼起来。耿照闭目痛笑,握紧拳头:“好!若找不着,咱们杀了他!”
大有一吐积郁的爽快。
弦子目光一锐。“趁现在!”
游蛇般掠上屋脊,贴瓦滑行,身形几乎融入阴影,显是一门极高明的轻功。这部“蛇行鳞潜”乃黑岛的帝字绝学之一,出自漱玉节的别传,遍数潜行都也只一人练到“贴物滑行,沉羽不沾”的境地,别无二家。
耿照暗自佩服,运起碧火功跃上房顶,弦子忽做了个“趴下”的手势,他及时伏至脊侧,见一名侍童模样的青衣少年打着灯笼走进院里,身材结实精壮,面孔仍有些许童稚,却极俊美,妖丽的神气与十太保雷冥杳有几分近似,眉宇间飞扬跋扈!隐带邪气,令耿照想起五绝庄的上官巧言。
青衣少年来到门前,揖道:“八爷,船备好了。”
口气与雷亭晚如出一辙,只是年纪轻尚欠火喉,不及主子的如沐春风,显得有些甜腻,讨好的意味十分露骨。
门里“嗯”的一声,温煦的噪音动听至极,自是雷亭晚。耿照忽生谬想:此人若是肯剃光了头去讲经,怕比显义更像得道高僧,听得人身子酥软,飘飘然不知所以,男缴金银、女献贞操,为患绝不下于莲贺寺众。
少年道:“礼物也采办好啦,已着人送到十爷院里。”
取出清单念着,都是珠资玩、棱罗绸椴、水粉香药之类。耿照并不意外,心想:“这雷亭晚对雷冥杳与别个不同,总不会是结义之故,说不定……是有私情。”
雷亭晚和声笑道:“都给砸了罢?死了几个?”
少年笑答:“十爷今儿受了伤一……——气力不济,没当场闹出人命,只留下几条胳膊腿儿的。”
耿照一琢磨,才知是指送礼的人。
雷亭晚差人抬了珍玩布匹去,雷冥杳余怒未消,弄残了送礼之人的手脚。听主仆俩的口气,不仅不是头一回,过往还曾弄出人命——拿下人的性命给对方“消气”这都是些什么人!
雷亭晚笑道:“不是气力不济,是心肠软了,面子却拉不下。矾儿今晚再哄哄十爷,若哄得不好,八爷唯你是问。”
名唤“矾儿”的少年眉目一动,见猎心喜,旋又躬身:“八爷!今晚十爷定要逼问崔家女子之事,矾儿只怕交……交代不过。”
兴许是想起十爷断人手脚的狠劲儿,打了个寒噤,面色微变,不似作伪。
“怎么?方才不挺来劲儿的,这会儿鹌鹑也似,嫌差事辛苦?”
雷亭晚的声音带着笑意。
若不识此獠,真会以为他是个言谈风趣、处事温和的主。矾儿面色丕变,双膝跪地,语带哭腔:“爷!您吓坏矾儿啦。我……我怎敢哪?八爷只一句话,矾儿便给拧了脑袋也不怕,实是怕误了八爷的事。”
雷亭晚笑道:“起来罢,演给谁看哪你!崔家闺女你也有分的,不如同十爷聊聊她那份水嫩好了。”
矾儿赖着不肯起来,抹眼装可怜:“八爷救我!”
雷亭晚笑啐:“行了!把那把破剑带去,讨十爷欢喜。再带上一管“飞魂烟”丨用了药就乖啦。”
矾儿喜动颜色,连连磕头:“多谢八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