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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除了面具雕工,所用的招数也十分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耿照抚着光滑油亮的夜鬼女面,蹙眉道:「「姑射」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古木鸢又是何人?」
横疏影垂眸道:「姑射的成员彼此不识,知晓众人身份的,只有古木鸢而已。古木鸢说,姑射中人俱是由地狱爬回阳世的恶鬼,人人身负血海深仇,藉由组织团结力量,才能讨回公道。」
耿照听得发愣。「姊姊……也有血海深仇么?仇家又是谁人?」
横疏影惨然一笑,揪紧裙膝,咬牙轻道:「我的仇家可大了,乃是篡夺自立、赶尽杀绝的反贼独孤氏!」
耿照反应不及,一会儿才明白她口中的「独孤氏」,竟是指当今天下之主,于央土平望君临东洲的白马王朝独孤皇脉,不由得目瞪口呆,但觉掌中小手湿凉,玉人面色白惨,秾纤合度的娇躯摇摇欲坠,悠远的目光带有一抹空幻神采,仿佛行于梦中,心头微动:「都说了不管发生何事,我总要保护姊姊周全,岂可言而无信?」
握紧她的手,道:「不怕。有我呢!」
横疏影玉靥泛起两片娇红,依旧是如梦似幻的口吻,轻声道:「弟,姊姊说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也没等耿照相应,自顾自的说道:「从前在东海,有个擅于火工锻造的门派,他们兴旺了几百年,人才鼎盛技艺精湛,堪称是正道之栋梁,号称东海七大派之首,那时还没有白日流影城。」
耿照环住她的香肩为她覆暖,点头道:「我知道,姊姊说的是「玄犀轻羽阁」。
轻羽阁没落后,才在原址上又建起了白日流影城。本城中那座石造的要塞「闾城」,便是依旧有城基重新筑的。」
「嗯,是玄犀轻羽阁。」
横疏影轻道:「三一十年前的某一夜,一名拖着金装龙形朴刀、披头散发宛若行尸的男子,血洗了玄犀轻羽阁,据说当晚死于那柄朴刀之下的,没有一百也有九十了,其中不乏阁中地位极高的供奉护法等好手。那人的武功说是极高,也未必便高过了这些人,难就难在杀也杀不死;那几名惨亡的护法供奉,往往是在一招得手之后,冷不防地被不死的敌人砍了脑袋。」
故事里的人怎么听怎么耳熟,耿照一转念,由金装龙形刀上想到了点玉庄的大庄主、「笔上千里」卫青营。——妖刀!
但点玉四尘、青袍书生与狼首聂冥途之事,却是在这阿兰山附近发生的。卫青营以破败之躯跋涉千里,杀上朱城山的玄犀轻羽阁,这一路上居然未引起骚动,委实太说不通。他嗅得一丝阴谋气息,蹙眉道:「我听过这人。有人说他是最早被妖刀附身之人,莫非轻羽阁便是因此毁灭?」
横疏影淡淡一笑,口吻中微露骄傲。「以玄犀轻羽阁的实力,区区百人伤亡,恐怕连「元气大伤」四字也说不上。那持刀怪客最后被城中之人结成重重人墙,以碗口粗细的大竹当作围栅耙犁,一路驱赶到断崖边,硬将他推下崖去。这也不过就是一夜间的事。」
刀尸的确有「不擅下跃」的弱点,悬崖峭壁等巨大的段差对它们极为不利。
祸乱东海如此之久的妖刀,轻羽阁竟能在一夜之间除去,纵使牺牲甚惨,其实力亦不容轻忽。但,卫青营若死于朱城山的断崖之下,日后的妖刀之祸,却又从何而来?
「没这么简单。」
横疏影道:「其时,轻羽阁尚不知何谓「妖刀」,来敌既除,此事便未大肆声张。不久,一名异人投帖拜山,向阁主进言:「日前袭击贵派者,便是数百年前为祸天下的妖刀。妖刀即将乱世,贵派执正道之牛耳,又为火工魁首,当为天下备好除魔卫道的正剑,以应天时。」
说着献上图纸,上头绘着几柄兵刃的尺寸形状,十分精细,其设计更是巧妙至极。」
那人身份地位不同一般,玄犀轻羽阁之主澹台烈羽赞叹图纸设计之余,又复感异人至诚,尽起轻羽阁珍藏的稀世之材「天瑛」,混合玄铁精金,亲自闭关执锤,按图纸所载,造出三柄构造繁复的罕世剑器;出关之日,心力交瘁,折损功力逾半,满头乌发竟化霜白,整个人像是老了十几岁。
这段故事与耿照所知不同,连魏无音、萧谏纸均未曾提及,直是天外飞来的全新版本。过往在众人口中,轻羽阁初始便被妖刀所灭,于圣战几无贡献;澹台烈羽既造了三柄足以对抗妖刀的正剑,或遗或败,怎么从未有人提起过?
横疏影不知他心中计较,全副心神似坠入回忆中,悠然道:「那异人说,为防人心惶惶、宵小之徒趁机作乱,妖刀之事须暂时保密,澹台烈羽于是约束上下,不得泄漏。正剑出关,异人再度莅临朱城山,见剑器果然与图纸所载一般无二,满口子的称赞。阁主设宴款待,准备翌日传帖武林,邀集朱城山,共商抵御妖刀的大计。」
「众人心想正剑问世,从此不必惧怕妖刀,胸怀顿宽,席上喝得格外尽兴。
谁知当夜厄运即至,一伙恶徒血洗朱城,抢走三柄正剑,异人也不知所踪。澹台烈羽身受重伤,轻羽阁中十不存一,精锐死伤殆尽,这回不比先时,真个是元气大伤,恐怕“这十年内,再无力于东境争盟。」
「不久之后,妖刀便降临东海,七派、七玄无一幸免。澹台烈羽着人下山打探消息,都说妖刀奇锐,凡铁不能抵挡,连几柄名剑神兵都不堪一击,在妖刀之前犹如泥却,竟无一合之将。正道寄望轻羽阁能提供几柄剑器一斗,才知朱城山亦遭横祸,虽未明书,料想也是吃了妖刀的大亏。」
登门求助的使者带来妖刀的图样,那是牺牲无数性命所得的珍贵情报,病榻上的澹台烈羽研究了几天几夜,眉头越锁越深,最后大叫一声,大口呕出鲜血,死前犹自切齿:「贼子欺我!」
久久不能瞑目。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耿照虽猜到那「异人」必有古怪,但三柄天瑛剑被夺,与妖刀现世之间,却不知有何关连。须知铸炼一门,几乎是不可逆的过程,尤其是运用了合金技术的天瑛剑,纵使熔掉重铸,也未必能析出天瑛,遑论淬火、开锋等决定兵刃优劣的工夫,更是非熔炼可得。想熔掉天瑛剑,改铸成妖刀,就算是澹台烈羽亲来也未必办得到;打这主意,不如直接盗取天瑛有戏。
对失却毕生基业与杰作的老人而言,贼人究竟是如何算计了他?
「你可知道那三柄剑器,为何要如此繁复的设计,非澹台烈羽亲来不能铸成?」
耿照心中亦有此间,沉默摇头。
横疏影惨然一笑,雪靥涨起两团不健康的绯红,宛若病容。
“这乃是一条「藏叶于林」的毒计。澹台烈羽研究了几天才发现,贼人将三柄天瑛剑拆解重组后,竟把剑变成了刀!」
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天瑛只有轻羽阁才有,唯有澹台烈羽的精湛技艺,才能将掺了天瑛的铁胎锻打成形;而澹台烈羽急公好义,不可能无端为来路不明的人铸造刀器。偏偏他铸造的兵器寰宇无敌,东海之内无人能挡……
「他们将妖刀分解,绘制成三柄巧妙的机关剑蓝图。想出这条计策的人不但有恶魔般的心计,对机关制图的涉猎更是到了恶魔般的境地,才能将所需的部件藏于繁复的蓝图之中,瞒过了澹台烈羽的眼睛。」
阁主恨逝,轻羽阁从此沉寂。——因他们不敢教世人知晓:肆虐东海残杀无数的万恶妖刀,竟是出自昔日正道之首的玄犀轻羽阁!
耿照汗流浃背,握紧姊姊冰凉的小手,试图给她一点温度,才发现自己的手掌也寒得怕人。三十年前,琴魔前辈他们所对抗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恶魔,能如此操弄人心,层层算计?
「你一定觉得轻羽阁很惨,是不?但这还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他们熬过了妖刀之祸,在满目疮痍的东海武林中活了下来。」
横疏影说着轻轻打了个寒噤,低声道:「那时,西边儿的央土大战已到了头,韩阀的总帅韩破凡与独孤弋在灞上一会,从此易帜,改奉独孤阀的号令,终结乱世;剩下来的,就是划地分赃的腌臜活儿。独孤弋得了空,派他最信任的智囊萧谏纸来东海,说是要调查妖刀之祸的真相。,萧老台丞那时可不老,与陶元峥并称「龙蟠凤翥」,功绩彪炳,怎么看都是未来的朝堂首辅。谁知他非是虚应故事、来摆摆官威而已,着实认真地调查了一番,竟被他循线查到蓝图,探得天瑛剑之事。澹台烈羽的后人十分害怕,求他不要泄漏,萧谏纸说「不知者无罪」,轻羽阁被奸人设计,也是受害者,着实安慰了众人一番,才离开东海。」
然而后来的发展,只能用「急转直下」来形容。
不出一月,轻羽阁众人尚在整理残破的家园,独孤阀派来一支武装部队,将残存的一门老小两百余人押下朱城山,安置在山下的破落村舍。
澹台烈羽的长子澹台匡明向领兵的上官处仁严词抗议,上官处仁只淡淡说:「少阁主,我是粗人,读书不多,但「东海有王气,相应在朱城」这两句还是听过的。少阁主执意待在朱城山上,不怕祸及满门么?」
澹台匡明豁然领悟,脸色惨白,不敢再说。
但苦难却远远还没结束。
过没多久,他们又被军队押着搬迁:才安顿下来,夜里又被明火执仗敲打铜锣、沿门踹开的兵士惊醒,仓皇收拾细软,被押着继续上路……
这一路往北行去,三五年间搬了不下十余回,到后来人人身无长物、蓬头垢面,便似乞丐一般:沿途不断有新人加入,虽是不识,但领头之人都姓澹台,大抵是没错的。待进入北关地界,这流民似的大队已膨胀至五六千之谱,多半是老弱妇孺,押送的军队也已超过三万。
北关严寒,要继续深入,连官军都得配给御寒棉衣,众人终于稍得喘息。其间还遇着皇上殡天,全军缟素,澹台族人连衣裳都穿不暖了,哪来的孝服?后来还是上官处仁命人裁了几千条白布,每人发一条绑在臂上,勉强交差了事。
上官处仁押着他们走了忒长一段,澹台匡明时时向他抗议争吵,两人相斗多年,脸都不知撕破了几回。一夜,上官处仁唤亲兵叩门,延请少阁主过帐相谈,这套「夜审」的把戏澹台匡明遇过几次,安抚了惊慌的妻子,从容整装而至。
本以为上官处仁那厢定是刀斧铣亮、杀气腾腾的大阵仗,谁知帅营里真只有他一个,桌上两只海碗、一坛陈酿,几碟咸豆肉干之类的下酒菜。上官处仁拍开泥封,手一摆:「少阁主,坐。」
「你弄什么玄虚?」
「找你喝酒而已。」
初老的将军斟满了两只碗,也不看他,端起自己的那只饮将起来。澹台匡明记得这厮明明年纪不算大,这几年却老了很多——旅途艰难,他仅有的家当里已无铜镜,更无揽镜自照的闲心,不然见镜中那个双颊凹陷、两鬓斑白的憔悴之人,恐怕也觉得老。
担惊受怕这么多年,也有些乏了,澹台匡明索性拉开马札子坐下,端碗便饮。
多年未沾的酒浆滚过喉管,陌生的熟悉感呛得他剧咳起来,上官处仁低声哼笑,信手又替他斟满。
两人就着灯各饮各的,一句话也没说。最后还是上官处仁先开了口。
「平望都里来了旨意,新皇帝让我回京述职。接手的苗将军从方壶口赶来,这几天内便至。」
澹台匡明是世家出身,一听便知怎么回事,冷淡地拱手。
「恭喜将军。若非高升,便是封赏。这几年,将军也着实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