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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疏影摇摇头,垂眸轻道:「弟,我是亡国祸种,天生不祥。轻羽阁一脉,在前朝乃是亲王,于白玉京的继承顺位甚高,流影城之于平望都,恐怕还多有不如。这身份便到今日,一旦被揭,左右也是个死。你……怕不怕?」
央土大战之初,割据派阀里打着「勤王」之旗的人不在少数。独孤阀起兵时也是勤王军,大旗一举、豪杰景从,「刀皇」武登庸便是为此加入麾下;待异族退兵,各方争霸,独孤阀再没有提过「勤王」二字,而武登庸等仍相从效命,追根究底,乃因澹台皇脉已推不出一名合格适任的继承人。那些打着勤王正统「皇帝」十之八九是冒称,剩下的五代、八代里都挤不出一点宗室皇血来。灵音公主若未死,没准武登庸还更合适些。如今看来,这「皇脉断绝」并非是白玉京焚毁所致,而是独孤阀刻意为之。即使白马王朝建立后,也不是没发生过打着复辟为名的变乱,横疏影的身份一旦被揭,的确是非常危险。
「我不怕。」
耿照笑道:「等此间事了,我带你回乡下种田,接我爹和姊姊一块儿来住,共享天伦。皇脉什么的,又没写在脸上,口说无凭,谁能拿我们怎的?真要逼急了,动武我也不怕的。你夫君的本领可厉害啦。」
横疏影闭眼微笑,面颊偎着他的胸膛,犹如依人小鸟,片刻才道:「我在那个尸坑里也不知待了多久,身上压满残肢断体,又疼又闷。后来救了我的,却是抱在怀里的男婴。」
救她的那名小兵,果然想尽办法折回,但尸坑堆满焦烂的余烬石块,又被白雪覆盖,他孤身一人饥冷疲累,岂能独力发掘?正自束手,坑底忽传婴儿嚎泣,忙循声落铲,好不容易才把姊弟俩挖出来。
“这定是老天爷的旨意!天不绝你澹台家!」
小兵更加坚定信心,遂带着两个孩子展开逃亡。
「沿途他跟我说了上官处仁与我爹的事。」
横疏影道:「那时他就在帐外,亲耳听见上官处仁叫我爹娘收拾细软,准备逃亡,我爹却回绝了。他也跟我说带走我爹的人叫苗骞,亲手砍死我娘的那官长叫冯二喜,叫我牢牢记住,说:「爹娘之仇绝不能忘呀!忘了就不是人,是畜生!」
「我问他:「那叔叔叫什么名字?」
他咧嘴一笑,摇头道:「我就一小人物,一辈子没出息,这条命是上官将军给的,本该还了给他,你别记我,用心记紧要的。要不是这小子哭得响亮,实话我也救不了你,以后你就当他是亲弟弟,互相扶持,俩娃儿都要平安长大。」
「我们一路往南走,刚进央土地界不久,叔叔就病死了。到死我都不知道他的名字。」
她一个小女孩抱着婴儿沿路行乞,能放进嘴里嚼得烂的,就喂给弟弟吃,那男婴体质健壮,耐得住折腾,竟也一路熬了过来,比小兵还韧命。那时东洲初定,元气尚未自战乱里恢复,残垣破户随处可见,难民沿途不绝,像这样流离失亲的孩子多了去,谁也没心照管这对小姊弟,直到她们遇见了一名瞎眼的老人。
「那人衣衫虽旧,却浆洗得很干净,我那时见多了灰扑扑的人,自个儿也灰扑扑的,初见他时,只觉这人白得耀眼,简直像是天上来的神仙。」
说着抿嘴一笑,仿佛又变回那个六、七岁的小女孩。
老人并非孤身一人,他身背琴匣、手持竹杖:一手搭着一名年轻小伙子的肩头,两人一前一后相傍而行。横疏影悄悄尾随,想趁机偷点什么东西吃——她一眼便知这两人不是难民,这是在流浪中养成的直觉。谁知怀中弟弟「哇」的一声哭出来,那小伙子一跃而出,老鹰捉小鸡似的拎起小女孩,晃眼又飞回了破庙里的篝火边。
「娃儿,你弟弟脏腑受创了,你知道么?」
瞎眼老人道:「听他的哭声,伤得都成疴创啦,将来长大,说不定要成罗锅子。」
小女孩道:「伯伯,你给他治一治,好不?」
老人摇头。「他若已是罗锅子了,我便救他。现下还不是,我不能救。」
小女孩急得掉泪,泪水淌下面颊,灰扑扑的泥尘上化开两道蜿蜒雪迹。小伙子在一旁咿咿呀呀半天,小女孩才知他是哑巴,倒是老人听了,微露诧色,侧首道:「抱来我瞧。」
小伙子对她伸出双手,做了怀抱的动作,满脸急切。小女孩一怔间,决定相信他,低道:「我来。」
抱着弟弟上前,交给了老人。
「这娃的左小腿骨压坏啦,将来长大了也是跛子。商凤,你的意思是这样么?」
那小伙子啊了两声,垂手而立。
「女娃娃,你运气不坏,你弟弟是瘸子,再无救治。现下,我可以出手帮助你们了。」
老人翻着一双灰翳密布的怕人瞳子,正色道:「老夫叫商横。带你们进来的这位是我的弟子,名叫商凤。从现在起,你们姊弟就跟我走,你叫什么名字?」
叔叔同她说过,她的身世会带来杀身之祸,千万不能跟别人说姓澹台,要是有人间起,就说叫阿苗,弟弟叫阿喜。「用仇人的名字当名儿,这样就不会忘记。」
他挠头道:「叔叔笨哪,记事儿费劲。用这法子牢靠些。」
一「我叫做阿苗,弟弟叫阿喜。」
老人笑笑没说话,让商凤拿些炒米就水给姊弟俩果腹,又熬了肉脯粥。小阿苗差点连舌头都吞下去,边吃边想起叔叔,尽管流泪却没停下吃喝,那股狠劲就像没下顿似的。吃饱喝足,老人取琴横在膝上,就着熊熊篝火抚了一曲,那如诉如泣的琴音震撼了小女孩;回过神时,她抱着弟弟嚎啕大哭,仿佛见到久违的慈爱长辈,受尽磨难的小小身子再撑持不住,肩膊一松,把满腹委屈一股脑儿呕将出来。
「没事了,没事了。」
老人拍拍她瘦瘪的背脊,又弹了首欢快悠扬的曲子,助她入眠。
从那天起,小女孩迷上了那把如有魔力的十弦琴。商横老人带着她和阿喜,四人越过大半个央土,不知不觉过了数月,她只觉天气越见闷热,荒野中的绿意从黄绿、翠绿、浓绿转为黑绿,毒辣的艳阳晒得人头发昏,对饮水的需求渐渐大过了食欲。
但这趟旅行一点儿也不无聊。
起初她缠着老人间东问西,总不脱那把黑鸟般的十弦琴,老人双目虽盲,心思可透亮,笑道:「说这么多都是假的,要不试试?」
小阿苗——现在她已经习惯这个名字了,「澹台疏影」遥远得就像一场恶梦——连连点头,兴奋大叫:「我要!」
商横老人带她们出海又登岸,换过车马,终于到了一座小小的城。这儿的人、屋舍、衣裳器物,连说的话都跟小女孩所知有着微妙的差异,简直像是另一个世界,连阿喜也兴奋得咿咿呀呀动个不停,背他倒是比过去都辛苦。
老人被接入一栋豪华行馆。印象里,商横与商凤这对师徒从不缺银钱,即使用度异常节制,几乎过着苦行般的日子。小阿苗从小就在颠沛流离、饱尝冷暖的环境中长大,对「交易」非常敏感,无论使用银钱或以物易物,都有着出人意表的天赋;很快的,她就成为这支小小旅团负责采买交涉的代表,比有口难言的商凤称职得多。
「商先生长途跋涉,敝人铭感五内。」
行馆的主人吞吞吐吐,面有难色:「但贵方似乎弄错了,这个……敝上雅好歌舞,非少艾不欢,商先生纵使琴艺高超,恐怕无法入宫表演。这是在下的一点心意,将备妥车马大船,专程途先生返回央土,还请贵方换……换个人来。」
商横面色阴沉,翻着灰眼,冷冷道:「纵使要换,也没得换了。敝馆的绝色佳人都死绝啦,只剩下我这种面目可憎的丑老头。」
行馆主人唯唯诺诺,冷汗直流,但却吐不出个「允」字。商横垮着老脸,忽道:青春少艾么?我倒有一个。」
行馆主人一看小阿苗,差点没晕死过去:又老又干的不成,牙都没长齐的也不成啊!实在是不敢开罪商横,索性以退为进,虚应道:「要不……我让人给她梳洗打扮一下,若总管大人说不成,那便是不成了。」
「请便。」
小阿苗被两个嬷嬷带去沐浴梳头,换了身新衣裳,走出屏风的刹那间,堂上所有的人声倏然静止,只剩「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以及众人无比艰难的喘息。
这是女孩此生头一回,见识到「美貌」的惊人威力。
当晚商横来到她房里,照例验收抚琴日课。「商师傅,明天……明天我要做什么呢?」
阿苗不由得担心起来,小手微微颤抖着。
「做两件事就好。弹琴,还有当我的眼睛。」
老人淡淡说。
从他口里说将出来,什么事都变得很简单。阿苗忽觉安心,认真弹琴给师傅听,像往常一样,希望得到老人的褒奖,但老人一如既往的什么也没说,只翻着灰翳重重的瞳眸静听。
第二天,行馆的胖主人领着商横与阿苗,挤过张灯结彩、锣鼓喧天的壅塞街道,来到一幢更富丽堂皇的大房子。
在阿苗看来,那已不能算是「房子」了,又比黄扑扑的矮城墩美丽一百倍……不,一千倍不止,所以也不能说是「城」,总之是美极了的建筑。大屋里像是迷宫,有着望不清尽处的迂廊,还有数也数不完的房间;她们被安置在其中一间里,周围挤满半裸身子的黝黑少女,身上披满璎珞珠饰,叮叮当当的煞是好听。
舞乐一响,原本嘻嘻闹闹的少女们忽然整肃起来,列队跳出了红绒布帘,外面的厅堂响起如雷彩声,阿苗才知她们是舞姬。「商师傅……」
她心里有些害怕,抱着琴匣嚅嗫道:「外边……这么吵,他们……会不会听不见我弹琴?」
「不会的。不会。」
老人伸手抚了抚她的头顶,淡淡的说:「阿苗一弹琴,大伙儿就静了。」
他说得一点也没错。当老人扶着她的肩,一前一后走出红绒遮帘时,大厅里喧闹的人们倏然失语,随着老少施然行过,次第安静下来。三级金阶之上,坐了个比行馆主人衣装更豪华、身躯更肥胖的红面大汉,张大嘴巴怔怔瞧着,阿苗走到居中的琴几前坐下,正要取琴,那人突然道:
「再……再靠前些。」
喉头「咕噜」一声艰难滚动,嗓音干哑。
阿苗只得往前,侍卫如梦初醒,赶紧将琴几挪过去,那人又道:「再……再靠前些。」
一连三次,琴几都摆到了金阶下。红脸大汉身子前倾,色眯眯地盯着阿苗,恨不得一口将她吞进肚里,但阿苗十指按上丝弦,所有的不安、不适、惊惧、彷徨……全都抛到九霄云外,这张十弦琴便是她的世外桃源,琴声一动,刹时便到了另一个世界。
她奏了一曲又一曲,渐渐忘记身在华丽陌生的殿堂,每晚她借琴声神游物外,不这样根本无法安睡。正当所有人都沉浸在优美的琴音里,商横突然像飞一样的冲上金阶,拔下髻顶木钗,迅捷无伦地刺入红面大汉的咽喉,晃眼又回到她身边,连人带琴一把抄起,低喝道:「窗台在哪里?」
众人这才回神,惊叫此起彼落,手持刀斧的武装兵士蜂拥而入,甲械碰撞、杯盘飞散的声响纷至沓来,商横老人不住转头侧耳,散发披落,模样有些狼狈,但神情仍像平常那样冷静淡漠。
阿苗惊醒过来,幼嫩的指尖一比:「在那儿!」
老人带她一掠而至,袍袖翻滚间,冲来的铁甲武士东倒西歪撞成一团,无一人碰着阿苗。老人抱她踩上露台,转身跃下,风声泼喇喇地一阵削刮,落地时一踉跄,前方一辆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