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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第3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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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爷!」

中年人低道:「别这样。人家是客,没恶意的。」

「没你的死人头!」

老汉吐耿照不着,索性转头,「呸」的一声,唾在自家晚辈面上,笑容充满恶意。「有你这么蠢的货,人还没追上,自个儿停下做甚?」

中年人唯唯诺诺,等他闭口了,才低道:「我跑不过他的。」

不敢直视耿照,结巴道:「养……养济院在义庄后头。 你……别再追我啦。」

逃命似的带阿爷离开。 即使转过街角,老汉刻薄的骂声依旧不绝于耳。

耿照不由苦笑。照料孤老的养济院,与停放无主之尸的义庄是同一座院落的前后进,不知是方便抑或讽刺。他绕到大院后,果然门面较前头的义庄齐整,匾上「养济院」的泥金字样虽已斑剥,倒是辨得清楚。

应门的是个面皮白净、十指修长的初老汉子,模样端正,颇有些读书人的习气。   「小兄弟是……」

「我叫耿照,来找人的。」

「我是戴家聘来代管养济院的,你叫我姚先生就好。」

他打量耿照几眼,有些狐疑。「小兄弟要找哪一位?这儿收容的都是本村与邻近村镇的孤独老人,小兄弟在绿柳村有亲戚么?不好意思,我在这儿住了十几年啦,觉得小兄弟颇眼生,该是外地人罢?」

耿照并不想话家常,然而一切的线索就只到此间,剩下的,雷奋开在断气前没来得及与他细说。

总瓢把子藏身的「万梅庵」并非寺院,而是「华眉县」的转音。

「这是吴地的家乡话。」

大太保死前凑近他耳畔,声音里带着某种恶作剧似的得意:「总瓢把子说了,这把戏专骗没心肝的人,任凭对方如何狡猾,决计想不到这一层。你去华眉县绿柳村,找戴家祠堂的养济院。总……总瓢把子就在那里。 」养济院在耿照家乡那些老兵的口里,也叫「庵庐」,似乎是央土甚至更西更北边的土语腔调。 万梅(华眉)庵指的是「华眉县绿柳村戴家的庵庐(养济院)」,似乎也能说得通。

耿照不知道雷万凛是不是吴地出身,印象中赤炼堂雷氏是世家,以三川越浦为郡望,若非雷万汉的叔伯兄弟、儿子女儿都死光了,他也不会收忒多「义子」来壮大实力。要说邵咸尊是把青锋照变成了家业,那么,雷万凛便是将原本只属于雷家的赤炼堂,变成广纳四方豪杰的大帮会,江湖霸业即此展开。

吴地去越浦何止百里,与雷家又无渊源,可说八竿子打不着。总瓢把子以吴地乡音转化而成的谜语,无怪乎难倒了所有人。

如果可以,耿照宁可让绮鸳缜密安排,潜行都至少监视此地一个月,摸清何人进出、都是什么底细,再决定如何行动……但时间不允许他这样做。「天佛血」与李蔓狂消失在绿柳村一事,尚不知与总瓢把子有无牵连,但如此巧合,实令耿照无法不担心。

万一将军看出他神情有异,对绿柳村有了别样心思,又该怎么办?(不行……已无法再等待了!定要将大太保身亡的消息,传与总瓢把子知晓!那姚先生见他神色阴晴不定,以为遇上了来捣乱的浑人,暗自摇头,正要将门扉掩上,却被耿照伸手抵住。「姚先生,我是来见总瓢把子的。大太保让我,替他走这一趟。」

这一招是刚从将军身上学来,现学现卖,新鲜热辣。无论姚先生知情与否,陡被单刀直入一问,心头若有意念浮现,面上必定泄漏痕迹。 这是千金不换的瞬间,只有使用一次的机会。

姚先生却无异状,想了一想,点头道:「你要见他么?请随我来。」

转身步入廊曲,彷佛料定他不会拒绝,毋须看也知对方必定跟来。

耿照忍着诧异随他入院,见满庭早樱绽放,在风里吐着若有似无的樱蕊芬芳,前头义庄的衰腐之气一到这里,却成了小桥流水人家。不过一墙之隔,风情却是两样。院中并非空无一人。

沿途见老者、老娠数名,多坐在廊前晒晒太阳、编编柳条,院里四处置着编好的器皿,也有活物大小的编鹅。 一对老夫妻手里正编着一只大如籍筐的牛头,两人四手分作两边,编得有条不紊,沿边露出密密麻麻的细篾条子,显然尚未完工,已成形的部分却是维妙维肖,编好怕没有一头真牛大小。老人们对姚、耿二人视而不见,无一抬头,更别提放下手里的活儿。姚先生领他走到院底,指着一株樱树道:「喏,你要找的人就在那儿。」

树下不见人迹,只一团椭圆隆起,前头竖了块刨净一边的樱木段子,泛黄的平面上却连一个字也无。 ——总瓢把子……死了?不可能。耿照心想。

雷万凛若死,大太保何苦继续保守秘密,不惜牺牲性命?除非隐蹒总瓢把子的死讯对他的仇家伤害极大,值得不计代价封锁消息,但除了雷门鹤,旁人似又无如此切身的利害。

「你有什么话,便说罢。 」姚先生见他出神,以为是触景伤情,好言劝道:「泉下若然有知,那人会听见的。正所谓「心诚则灵」,便是这个道理。」

「他……他死了多久了?」

耿照尽力控制表情,苦涩的声音仍然出卖了他。「从我来此,就是这样了。我只知道里头埋的,乃是过去一位大有身份之人,你所说的「总瓢把子」若在这里,也只能是这位了。其他的,都是些孤苦无依的普通百姓,没什么大人物的。」

耿照顿觉失望。难怪挑先生神情平静,波澜不惊,原来他什么都不知道,只凭胡乱臆测,一口咬定坟中必是耿照要找的人。「绿柳村之中,还有别幢戴家祠堂开的养济院么?」

「据我所知没有。」

姚先生叹了口气。「莫说别家,连明年的粮米供应也不知接不接得上。东家那厢,是一年不如一年啦!生意不好做,哪来的余钱积德行善,回馈乡里?况且绿柳村里多是老人,少壮离乡,村里生计不易,需要接济的可不只是孤苦无依……」

谈话被一阵熟悉的咒骂声打断,一人抱着一具枯瘦黝黑、猴儿似的干瘪身躯走进院里,正是在义庄见过的那对老少。

「喂,姓姚的!跟你讨碗饭吃行不?饿死爷爷啦。」

老汉一眼睁不开,说完才瞥见耿照,啐了口浓痰,满脸衅笑:「你也来讨饭哪,蠢物?滚你的罢!当心爷爷往锅里撒泡尿,给你泡碗喊粥!」

抱着他的中年人赶紧带阿爷钻进灶房,连耿照的脸也不敢多看,彷佛无地自容。

院中老人司空见惯,只二一人被喧譁声引得抬头,其余照做手上的活,丝毫不为所动。

姚先生笑道,「那位老爷子没住咱们院里,倒是三天两头来吃饭。都是街坊,能说个「不」字?耿兄弟请自便,我去灶房瞧瞧,他刚说往锅里……以前还真有过。 也难为他家的晚辈了。」

匆匆拱手,撩袍钻进厨房。

耿照里里外外踅了几回,瞧不出异状,莫说戒备,猫狗都没多见一条。 赤炼堂的总瓢把子若当真隐居于此,恐怕不是「大隐隐于市」,连弃世的心都有了,只消拽漏一点风声,随时可能送命。

他沐着飘落的樱瓣走出养济院,心下一片茫然。在这座「万梅庵」里,连一株梅花也无。

这里真是万梅庵么?是众人追查十多年而不可得的天大秘密,总瓢把子的最后归处?雷奋开的遗言他听得一清二楚,时时提醒自己,不敢或忘,此刻的感觉却毫不真实,彷佛大太保那强忍死兆、带着痰声笑意的低哑嗓音只是幻象,是自己凭空妄想而来,才会在他试图与现实连结之时,就这么莫名其妙断了线。

回到村口,谁知弦子不见踪影,现场足迹、蹄印十分凌乱,树干留有利刃削过的痕迹,自己的那匹坐骑也行踪不明。弦子之马虽在,马鞍畔的灵蛇古剑却与伊人一并失踪。——出事了!

他运起碧火神功,灵觉如细网般铺天盖地蔓出,听村子另一头隐有马嘶沸烈,忙循声奔去,来到一处广场,但见边上的茶棚外散置十几张方桌,板凳或立或倒,乱成一团;多看片刻,蓦地眼前一花,视线竟尔模糊起来,彷佛有个无形漩涡将自己往里头拉,只差一步便要身陷其中,不可自拔。

而他走失的那匹马却绕着广场打转,焦躁地甩头跺步,彷佛方桌外围竖起一道看不见的高墙,又或有什么恐怖恶兽镇守,令它难越雷池,只能在圈外徘徊。

(有古怪!

耿照提气凝神,碧火真气到处,灵台倏清,见桌椅间立着一条俏生生的身影,腰细腿长、裙袂飘飘,臂后倒持一柄唐刀,却不是弦子是谁?她垂首凝立,不像是失神或受伤,钢片般的腰臀肌肉绷紧,鼓出浑圆有力的线条,显是全神戒备;频频侧首,又像难以视物,模样十分怪异。「弦子!」

耿照朝她奔去,心头忽生莫名感应,本能停步。弦子听他叫喊,目光却投往别处,耿照全身发冷:「莫非她……她伤了双眼?」

不顾一切冲上前去,空中忽来一把低沉的男子嗓音:「兄台勿近!此地设有阵局,一旦进入便难以脱出。若想拯救那位姑娘,兄台须留阵外,不可自陷泥淖!」

须知碧火神功独步天下,连一村之隔的马鸣声都能捕捉,此际却无法辨别声音来自何处,耿照不敢大意,提气道:「尊驾何人?藏头露尾的,算什么江湖好汉!」

「……原来你看不见我。」

那人似是一笑,从容道:「我坐在一张桌子旁。左手边有株槐树,茶棚距我背后约有十五步……是了,我嗅得到那位姑娘的头发香,所在应于下风处。」

耿照一一标记槐树、茶棚与弦子之所在,只见三路交会处空空如也,哪有什么桌凳?正要驳斥,忽觉不对:「那里也太空旷了些。以周围方桌的紧密度,的确该有张桌子才对。」

扬声道:「我还是看不见你。但阁下所言,似非无稽。」

将推想说了一遍。话还没讲完,那不自然的空旷处突然浮出一张方桌、四条板凳,一怔之间再也说不下去,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眼睛。

那人听出有异,道:「怎么了?」

「桌子……桌子自己跑出来啦。」

「那我呢?」

那人语声一沉,可以想见他蹙眉的模样。「看得见我么?」

「看不见。」

耿照长长吐了口气,摇头苦笑。「桌子是空的。你还在?」

「动都没动。茶快喝完啦,谁来添个水也好,又不知道还要坐上多久。」

耿照心中一动,拾了枚石子在手,叫道:「兄台留神!我来确认方位,不定能以绳索将你拉出。」

呼的一声运劲掷出。

那人急道:「不可!」

语声未落,忽见另一头弦子狼狈转身,及时将灵蛇古剑横在胸前,飞石「铿」的一响击中木鞘,将她震退几步,细胸急遽起伏,雪白的小脸一刹涨红,微露痛苦之色。「弦子!」

「我……我没事。」

她获着眉四下张望。「我看不见你。你……你在哪里?」

「你别动!这是个迷阵,似能迷惑五感,令耳目混淆。我想法子救你出来。」

「嗯O1—「是了,弦子,你怎么会在这儿?不是让你在村外等么?」

耿照忽然想到:那人虽自称被迷阵所困,但自始至终均不曾露面,难保不是阵主。要问明来龙去脉,还须着落于弦子身上。

「有……有人抢马。 你说要看好马的。」

弦子调匀气息,脸上不自然的彤艳红晕渐渐消褪。「我追过来,那人与马忽然不见,然后就起雾了。我在雾里走了很久,什么也看不见,然后又听见你的声音。」

「听见我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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