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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烨回过神来,起身行礼,神情似有一丝迷惘:「大人……怎地这么快就回来了?」
突然省觉,约莫也觉荒谬,绷紧青瘦的腮帮子生生咬住一抹笑意,以免失态,紧皱的两道粗浓刀眉略见纡解,神情倒是友善许多。
耿照笑道:「别看我的大头文章啦。我没念过几天书,合着是误人子弟。」
拉着他连说带比划,将白拂手卸劲推移、刚柔转折的心得与他分享,罗烨恍然而觉,大有茅塞顿开之感。
两人边说——其实都是耿照说罗烨听——边打,起先还斯斯文文作势比划,末了发劲点落,真的动起手来。
最后一场,帐里的胡床、矮桌、火盆盔架通通被罗烨扫倒,自己却被打出帐外,撞倒巡戍卫兵。
贺新抱着头盔从邻帐钻出,大声道:「头儿!这是……典卫大人?」
附近几名老兵跟着按刀而起,却见典卫大人随后走出,拍拍手掌灰尘,颊上有一小块乌青拳印,罗头儿更是被揍得鼻青脸肿的,不由发愣。
「没事、没事!」
耿照用手背摁了摁颧上的破皮,怡然笑道:「我正同你们罗头儿聊天哩。诸位休息,诸位休息,都别醒着。」
罗烨低头啐了口血唾,扔去手里沾着血迹的头盔,目恶如饥鹰。谁都看得出典卫大人脸上那块印子是哪里来的,想起白日里与东郭的那场蹄间恶斗,果然罗头儿有随手抄起兜鍪打人的习惯。
「再来!」
他连说话间连鼻端都不住呼出血沫子,痰声浊哑,仿佛肺里开了洞。
「……明日再来。」
耿照动了动牙床,确定没有脱臼。罗烨发起狂来狠揍了他几拳,碧火真气尽卸致命的内家拳劲,却不能教几百斤蛮力凭空消失,自莲觉寺遭遇聂冥途后,他很久没让人揍成这样了。
「你现在该做的,是呼吸吐纳,调匀真气。明儿胜算大些。」
「……好!」
罗烨吐去满口残红,狠狠点头,拾起头盔踉跄入帐。耿照快步追了进去,口里叨絮着「我有一部调息功法很厉害的,不如我教你」之类。章成看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片刻才转头对贺新道:「副头儿,你不……进去劝劝?万一再要打起来,俺瞧要出人命的。」
「你嫌命长,我还想多活几年哩。」
贺新「哼」的一声抱盔转身,连理都不想理他。
后来这事传开,居然大大提升了罗烨在巡检营里的地位。士兵们见识过典卫大人孤身撂倒两百多人的能耐,一致认为敢单挑他的罗头儿非常带种,「居然没被打死」这点尤其令人激赏。
当然耳语流传,难免不尽不实。此事过了月余,队上最脍炙人口的版本是:大人方说「明日」二字,罗头儿一声断喝:「日你娘亲!」
挥舞头盔扑将上去,两人又血战数千余合,战至惺惺相惜,才决定歇手睡觉……
原本谣言有越演越烈的趋势,还有人信誓旦旦,说亲眼看见罗头儿化成了一头青眼大白雕,被典卫大人喷出剑光射下地来;对比耿照一出手便打倒了两百多人,这说法似乎不是太难想象,应该也是办得到的。
「罗头儿带种啊!」
一名老兵回忆起来,不由得啧啧称奇,仿佛意犹未尽:「那股狠劲儿……啧啧,差点没把典卫大人的耳朵啄下来,想着都心寒哪!」
「你那晚不是给抬回巡检营养伤了么?连咬耳朵你也知道?」
「喏,这你就明白有多激烈啦!别说巡检营,越浦城里都听得见!激烈啊——」
「去你妈的!」
这则军中逸闻最后就到这里为止,但伤害已然造成。某日慕容柔专程找了他去,皱眉道:「听说你在野地驻营时,喷剑光射下一头大雕?如无必要,以后切莫轻易显露武功,身带军职,处事须更加谨慎。」
耿照莫名其妙,只得点头:「属下知道了。」
翌日清晨,耿照特意起了个大早,帐外罗烨早已整装佩刀,正指挥手下拔营。
「籾盆岭的情形如何,有无动静?」
他见罗烨脸上瘀肿消褪大半,暗赞「明玉圆通劲」心法巧妙,嘴上故意不提,顾左右而言他。
圆通劲本是道门常见的导引心法,各地道观多有通行,不惟武林人修习,修身养气、以求延年的练气士或老百姓也练,亦有文武高下之别,各门各派都不一样,总之流传甚广。当日老胡试出阿傻身负圆通之劲,并未深究其来历,原因即在于此。然而阿傻所学的圆通劲内功,乃是明栈雪撷取《通明转化篇》精要,专为培养阿傻为鼎炉而量身打造,阿傻被修家袓孙收留之后,修玉善又曾悉心指点,补以铸月一脉的阴柔功诀,此法更臻完备。
耿照传授阿傻《通明转化篇》正文时,也从阿傻处学得此功,因源出明栈雪、修玉善二人之手,故以「明玉圆通劲」呼之。明玉圆通劲不如碧火功攻防一体、里外浑无罅隙,也没有突破心魔关后的惊人成长,但于固本培元一节,却与碧火神功一脉相承,最适合拿来调息恢复;持之以恒,对完善功体也极有帮助,质性温和,可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罗烨学自翼爪无敌门的武功极为刚猛,耿照虽不知这个门派有什么独门的调剂心诀,然而至刚易折、孤阳不生,却是玄功不易的法则。他以白拂手的运劲手法,再加上明玉圆通劲的导引心诀,做为罗烨纯阳功体的辅助;量不必多,只消种下一枚阴柔涵养的种子,刚力便有了缓冲,四肢百骸与内功真力自会达成新的平衡,便如天地造化一般,毋须强求。
果然罗烨经过一夜运功调息,青白的瘦脸上似多了几分血色,瘀青消褪,破皮收口,这都是体内真气刚柔并济、阴阳调和的征兆。他左手跨刀,一指籾盆岭:「流民都走光啦。看样子是夜里零零星星启程,守夜的弟兄一不留神,没注意到是什么时候走的。」
耿照一瞧,果然昨日坡上密密麻麻的两三千人,如今俱都散得干干净净,只余村里的居民扶老携幼,肩囊担筐,如蚁列般迤逦而下。
籾盆岭诸人本有迁徙的准备,如非东郭煽动,按长老李翁之意,原本就是要迁到边境另行觅地建村,从此摆脱赤炼堂的狼贪鹰掠。如今不过是推迟了两天而已,准备理当更加充足。
谁知迁徙的队伍一路行来,怎么看都像灾民流亡,没半点几分迁村的模样。
耿照独自拍马上前,沿途经过的每个村民都沈默地抬眼看他,老妪村翁也好,垂髫稚儿也罢,每双眼睛不约而同望向他,仿佛要把这个逼迫他们二度背井的身影深深烙印在脑海中,此生再不肯忘。
「很难受,是不是?」
邵咸尊跨马迎面而来,耿照一路失神,竟未留意,直到双骑将要交错时,邵咸尊伸手握住他的马缰为止。他回过神,低道:「……家主好。」
晨风吹拂,对面鞍上的青锋照之主五绺长须飘飘,腰畔露出乌檀剑柄,原本出尘的身姿意外地显露一丝英气。
「典卫大人,不瞒你说,我就是不想让人用这种眼光瞧我,才努力做个善人。」
邵咸尊淡淡一笑。
「施恩于人,固然是成就满满,那也是相当美人、尝过便难再忘的滋味。但,我更害怕这种眼光,害怕有朝一日,人人都用这般眼光看我。正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约莫如是。」
耿照一时语塞,而身畔行人不绝,抬望而来的每道视线仿佛都在呼应邵咸尊的话语,令人遍体生寒。「你的将军非是普通人,心如铁石,杀伐决断,在他心里必有一幅更高更阔的蓝图,值得将军受如此的目光。」
耿照愕然抬头,正迎着中年书生的微笑。「为此之故,我从未放弃过劝服将军,请他拯救这些苦难的央土百姓;总有一天,我的企盼与老百姓的呼号,说不定会高过将军心目中的蓝图,苍生便有救了。
「便再往前走,这些人看你的眼神也不会改变,我想你已看够了,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看来我们回程是同路,典卫大人。带着你的人上路罢,该干什么便干什么去,没什么好蹉跎的。」
扯着他的马辔掉头,一夹马肚,放手缓缓前行,仍是与耿照比肩相邻。
邵咸尊的坐骑是为芊芊拉车的两马之一,昨夜他施展轻功而来,并未乘驾,故解下一头当作脚力。篷车只剩一匹马拉着,那形貌丑陋的魁梧巨人阿吼下得篷车,拉着马儿徒步行走,将赶车的辕座让与芊芊。
耿照偶然回头,芊芊眯着眼冲他一笑,圆润的小脸红扑扑的如苹果一般,开朗的笑容映亮了他心头的阴霾沮丧,不觉对她微笑颔首,权作招呼。芊芊益发笑得甜美,鼻中轻哼起歌儿来,显是心情大好。
至于东郭御的身影柳始终没见,不过篷车遮帘俱都放落,芊芊又坐到了外头来,想来是把可供坐卧休息的车篷让给了师兄。毕竟「归理截气手」是一门霸道的武功,东郭左臂的筋脉俱废,纵有国手等级的邵咸尊亲施针药,断无一夜间便恢复元气的道理。
耿照吩咐罗烨带领弟兄回营,便与邵咸尊并辔同行,返回越浦。两人一路上聊了许多,邵咸尊看似难以亲近,言谈间倒不全是咄咄逼人,论起时事、针砭人物,俱都颇有见地,看似三言两语随口说完,却往往能引人深思。
耿照相信罗烨的直觉,始终对他怀有戒心,反正口舌也不甚便给,正好引邵咸尊说话,希望从中听出端倪,但直到城垣已见,仍无丝毫异状。邵咸尊似乎真是个律己严于律它、害怕谤议远大于行善所得的快乐,洁身近癖的人,他与慕容柔在某些方面像得惊人,但偏偏又南辕北辙:邵咸尊忧谗畏讥,不容别人稍置一词;慕容柔眼底难容颗粒,但对于他自己想做的事,那是一百头牛也拉不回,完全不管别人怎么说。
耿照与他从央土流民、东海时政,一直聊到武林大势,邵咸尊尽管健谈,却似乎非常讨厌赤炼堂,与此相关的话题全都一句带过,仿佛听多了难免污染耳朵。
耿照趁机问起对妖刀的看法——当日映月舰上一席谈话,许缁衣提出的七派盟主人选中,亦有邵咸尊的一份,但对于这位青锋照之主的立场,却是谁也没能亲口问过他。
「我不信有妖刀。」
邵咸尊瞥见他面路讶色,拈须怡然道:「典卫大人切莫误会,三十年前,在下是亲眼见过妖刀为患的,想起妖刀可怖,迄今午夜梦回仍不时惊起,难以成眠。敢问典卫大人,信不信有鬼?」
耿照陡被问得莫名其妙,摇头道:「我没见过,不敢说有没有。」
「那么典卫大人信不信天佛降世,信不信真龙复生?」
耿照仍是摇头。
「也不敢说。」
邵咸尊淡然一笑。「若我说天佛两度降世于一地,真龙屡屡附身于同一人……大人觉得机会高是不高?」
耿照摇头。「肯定比一次低得多。」
「正是如此!」
邵咸尊拈须道:「三百年前的妖刀云云,不过是传说而已,未足采信;真正祸乱东海者,三十年前是一次,如今则是第二次。头一回妖刀现世是奇,第二回出现妖刀,肯定是计!不能找出幕后的阴谋主使,斫断几柄锐利刀器,意义何在?」
耿照听得连连点头,击掌道:「说得好!」
许缁衣的话令人热血沸腾,要比萧老台丞闭门造车的态度更激励人心,但要论「务实」二字,却只有这位邵家主说到了耿照心坎里。遍数所历,怕只有七玄外道的蚕娘足堪比肩;正道七大派余人,见识多不如邵咸尊。
这番话令耿照对此人生出些许好感:他不只生养出一个心地善良的好女儿,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