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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琉璃佛子一踏出十方圆明殿,朝凤台合什顶礼之后,径朝看台行去。沉寂许久的会场又再度沸腾起来。
当佛子召集央土教团的僧人入殿商议时,有些眼尖的发现剑冢正副台丞、青锋照的邵家主,及赤炼堂的雷四太保也随之离席,心知这第二场比斗还有变数在,耿典卫虽以洞穿剑刃的奇技令李寒阳认输,却未必无敌于此间,现场还有不少势均力敌、甚至凌驾其上的高手,但看佛子有无借将的手段。
任逐流重新整装,拄着飞凤剑权充手杖,威风凛凛地自凤台行出,居高临下朗声道:“央土大乘教团商议的结果如何?是否要挑战镇东将军府?”
果天面色铁青,闭口无言,佛子起身道:“我等之共愿,敦请慕容将军收容流民。阿弥陀佛!”
任逐流半点也不意外。
事实上他掂了掂:蒲宝从南陵带来许多武士,可央土这厢清一色秃驴,没个能打的,要派代表,只能求他任大爷了,为此特别整理服仪,卖相看起来好些。“等老子上场……嘿嘿……呼呼……”
连金吾卫士都不知道,他们的顶头上司完全不计较个人荣辱,羞耻心薄如蝉翼,还经常忘了披挂上身,在道德上全然以裸体示人,十分自由奔放。
打架嘛!有输有赢,干嘛这么斤斤计较?让这场闹剧落幕的责任,就由老子一肩扛啦!任逐流边打着“下场剑一扔大字型躺地上”的主意,只差没搓手拈须嘿嘿笑,勉强端起架子点头:“嗯嗯,那你们,要派……谁呀?”
尾音飘扬,心中仿佛有蝴蝶在飞舞。
(选我!选我!选我!选……
佛子合什躬身,朝的却是对面看台。
任逐流心中的蝴蝶一沉,全喂了狗,眼角瞟到谈剑笏束紧腰带,霍然起身,而雷门鹤身边的护卫解开布囊,唰地擎出一柄镶着六枚铜钱的精钢铁尺,正觉不妙,忽听一把清朗的语声道:“佛子明鉴,我愿代表央土大乘僧团,为这五万无辜难民,向慕容将军讨个公道。”
青衫皂带的颀长背影负手而下,自阶台尽处踱入场中,朗吟道:“宴上田头皆击鼓,一何乐兮一何苦?虽知四景应常运,惟愿天翁润焦土!”
耿照愕然回头,腰畔藏锋“嗡”的一颤如生共鸣,赫然是青锋照之主、“文舞钧天”邵咸尊!
谁也想不到竟是东海正道第一人请缨,连看台上的邵兰生、邵芊芊亦错愕已极,但惊诧不过转瞬,叔侄俩相视一笑,邵兰生捋须点头:“拯救难民于水火,此诚正道有别于邪道,舍青锋照其谁!家主十多年来未曾动剑,今朝破例,也只能为百姓。”
见兄长腰间所悬,乃是一柄寻常的青钢剑,心念一动,提着佩剑“檗木”奔下楼。
芊芊却有别样心思。她见耿照与李寒阳决斗时又是受伤、又是呕血,急得眼眶泛红,晶莹的泪珠不住在眶里打转,虽然叔叔总说“不要紧”但芊芊还是希望他少受些折腾,见父亲挺身接下第二决,略放心了些,料想以阿爹的武功及对耿照的赏识,应能保他周全。
台上的谈剑笏被邵咸尊占了先,一张紫膛面皮涨成酱色,正要发话,萧谏纸却伸手拦住,摇了摇头。论身份地位,邵咸尊站将出来,在场无人堪与一争;谈剑笏也非不够世故,于此心知肚明,其实用不着老台丞提醒,料想邵咸尊若有意求胜、以换取慕容出手,此战耿照定然无幸,才又坐了下来。
佛子遥对邵咸尊一揖,随即就座,等于默认了邵咸尊的代表资格,满场的轰然惊叹渐渐沉落。任逐流面上难掩失望,雷门鹤却是不动声色,只摆了摆手,雷景玄收起天衡六帝尺,依旧立在他身后,脸上没什么变化。
邵咸尊行至耿照身前,抱拳道:“典卫大人,我们又见面啦。”
耿照回过神来,也跟着回了礼。“家主安好。”
双手横持藏锋,欠身道:“承蒙家主惠借神兵,方受得鼎天钧一击。如今阵上相决,没有持刀向刀主的道理,特此奉还。”
俯首长揖,捧刀过顶,执的是晚辈的礼节。众人闻言,面面相觑:“他用的是‘文舞钧天’亲手打造的刀器,难怪有如此本领!”
邵咸尊笑道:“宝剑赠英雄,况且典卫大人是为我试刀,承惠云云,邵某愧不敢当。典卫大人若看得起邵某劣作,但用不妨。”
见他还要推辞,也不生气,右手食、中二指一捋长鬓,怡然道:“典卫大人与我有仇么?”
耿照一怔。“家……家主何出此言?在下久闻家主大名,心折已久,对家主唯有敬意,何来仇隙?”
“既无仇隙,也不是生死决斗,你我就是论武而已。以武会友,毋须动上刀兵,我们随意过过招、印证一下武功便是,刀剑都不必出鞘,如何?”
回头见邵兰生提着佩剑奔来,笑道:“不必麻烦了,老三。我与典卫大人讲论武学,剑不必出,用我腰畔的这柄青钢剑,也是一样的。”
“是。”
邵兰生恭恭敬敬回答。他昨夜从兄长处得知有藏锋这柄奇刃,今日虽是初见,亲睹它与神兵鼎天钧力撼半个多时辰而丝毫未损,心知非同小可,寻常刀剑恐非一合之敌,纵使兄长内外兼修,为防发生什么差池,仍捧着檗木剑立于场边,随时接应。
面对邵咸尊,耿照丝毫不敢大意,抱拳道:“家主明鉴,我于武学所知有限,得蒙家主指点一二,终生受用不尽,本是求之而不可得;但要以此相决、分出高下,我不用比便已输啦,恕在下未敢应承。”
邵咸尊淡淡一笑。“论辈分年岁、江湖地位,我与你动手过招,已是以大欺小,传入江湖,未免为众人笑;今日厚颜为之,乃是想为无辜百姓略尽绵力,不敢爱惜自己的薄名。我知典卫大人侠义,亦甚爱护百姓,迫于上意,不得已而为,若然失手伤了大人,邵某也难以心安。”
“你我姑且来一场文斗,交流一下刀剑上的道理,若有言语未及之处,再行出手印证。届时,典卫大人只消在邵某的手底下走过十招,便算是邵某输了,此诚君子之争也,兴许连动手也不必;我的道理,未必便胜过了典卫大人的。大人以为如何?”
耿照沉吟起来。邵咸尊的提议乍听对他十分不利——“文舞钧天”是何等样人!要跟他较量辩才,无论学问或武道,恐怕罕有对手,除非请出像萧老台丞那样的人,才有一斗的资格。
但耿照的身体刚经历一场剧变,未经调复,实不宜再斗高手。邵咸尊超过十五年未与人动手,当年与他比试之人多已不在,然而邵家三爷名震天下,乃当今剑榜有数的人物,其兄长岂是好相与的?邵咸尊的“归理截气手”耿照亲眼见过,真打起来,决计不比李寒阳轻松。
他对邵咸尊始终存有戒心,但眼下似无更好的选择,倒持藏锋,抱拳行礼:“请家主赐教。”
邵咸尊笑道:“典卫大人请。”
解下腰间长剑,以鞘尖在地上画了个大圆,正色道:“这是天地万物的道理,日升月落、花谢花开,乃至生老病死等,均不脱此圆,是曰‘太极’。你的刀与我的剑,亦在其中。”
此时芊芊提着裙裳,自看台顶碎步奔下,来到邵兰生身畔,正好见父亲在地面划圆,忍不住轻声问:“阿爹……在做什么呀?”
邵兰生含笑道:“在送你的好朋友一份大礼啊!恁是千金妆奁也比不上此礼贵重,但看他有几分悟性了。圣人说:‘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你阿爹呀,可疼你啦!”
芊芊脸一热,臊得连粉颈都红了,温温的肌香乳甜不住从襟口领内蒸出,咬唇佯嗔:“干我什么事呀,是阿爹赏识他。”
也替耿照欢喜,踮起脚尖眺望,喃喃轻道:“就这么画了个圆说几句,能学得会么?”
“学得会学不会,看他的造化了。旁人纵有心相助,也要自己争气才行。”
邵兰生揶揄她道:“芊芊用心听着,说不定你也学会啦。”
芊芊噗哧一笑:“哎唷,我可不是这块料。”
耿照不知邵咸尊所言何意,也不忙着询问反驳,集中心神,闭口静听。邵咸尊提起剑鞘,在大圆中又画了几个同心小圆,环环相套,然后一剑居间划过,将圆自中心处一分为二,续道:“太极之动而阳,静而阴,阴阳互为其根;阳变阴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也。”
又在大圆内的四角与中心画了五个小圈,分别写上五行。
“太极是本、是道,天地初开即存,亘古不易;阴阳是末、是器,无论五行或阴阳,皆是我等可感可知。天地万物藉由道而生,分聚离合,千变万化,呈现各种不同的风貌。”
他见耿照眉头微蹙,明白这样的泛泛空谈并不能满足他,微笑道:“譬如一块生铁,制成了剑坯,经反复锻打、淬火、磨砺之后成为一柄剑,这是因为天地间已存了‘剑’的道理,当我们满足形成‘剑’的分聚离合种种条件,剑于焉诞生。”
“道理是看不见的。但你眼睛看到剑,指尖触摸剑,甚至苦心锻炼剑法,朝夕与剑相处,观察其质性、穷究其物理,终有一天能造出剑来,便是因为你掌握了‘剑’的道理。”
他用鞘尖指着最外围的大圆。
“这个‘道’统摄万物,包括你的武功,以及对手的武功,均不脱道之范畴。我等虽不能直接感觉道之存在,却知春夏秋冬、冷暖寒热……这些之中也都有‘道’。察其性、究其理,重新聚合,则对手的招式在你眼里便如锻打、淬火、磨砺一般,你若有意,可破坏其成剑的条件,剑至你眼前自然瓦解,如烟消雾散。”
耿照心中一动,若有所悟。
若昨日听到这席话,不免觉得夸夸其谈,然而经历鼎天剑脉的重铸后耿照眼界大开,碧火真气统摄诸元、而后再定经脉的方式,与邵咸尊所言不谋而合:“道”不可感,却能借由透析经验之物——即“器”——而无限接近,格物近于道,则器随意变化,不拘俗见也。
“我观典卫大人出招,”
邵咸尊续道:“锐气、劲力、临敌反应等,均是一等一的手眼;欠缺者,在于大人并不知刀。虽能敏捷地砍、劈、掠、抹,但典卫大人心中并无刀法,不知器变、不明就里,何以求道?纵使大人资材绝佳,以此对敌,不免终是要败的。”
耿照被他一语道破缺陷,甚是惭愧,赧然道:“家主所言甚是。我本是武功低微,不学无术,不足以与天下英雄争锋。然此际要学,也来不及啦,只能硬着头皮徒逞蛮勇而已。”
邵咸尊笑道:“怎来不及?我与典卫大人印证一路剑法,权作交流便是。”
耿照一怔。“我劈过几年柴薪,又受老胡与蚕娘前辈的指点,尚且不知刀;临阵再学剑法,却有甚用?”
本欲推辞,灵机一动:“格物近道,刀剑有什么分别?”
话到嘴边又吞回去,面上掠过一抹恍然。
邵咸尊微露赞赏,连剑带鞘擎起,立开门户,正色道:“我这套剑法共有九路,不重招式,练的是穷究之法。一法天、二法地、三法人,四法时、五法音、六法律,七法星、八法风、九法野,欲从天地万物中都看出剑来。你仔细看了。”
手里比划,口中讲解,招式连绵不绝,剑上不挟丝毫内力。
他出手极慢,但剑势纵横,大阖大开,果有“星垂风野天地阔”的恢弘气象,耿照被引得以刀鞘相应,两人自然而然拆解起来。
邵咸尊这套剑法,与其说是模拟天地自然的意象,不如说是观测天地自然、透析质性之法,共分“简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