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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咸尊面颊抽动,气得想起身抽他一嘴巴。
植雅章恍若未觉,扒了几口饭,忽然歎道:“那天,我骗了你师叔。”
邵咸尊习惯了他的没头没脑,却没想过“骗”字能用在他身上。你别被人骗就不错了,骗得了谁?青年俐落地夹起一枚卤得红亮喷香的水煮蛋,捉忍住捅进他嘴里的冲动,“匡”一筷子搁进他碗里。
“师父,多吃点。吃蛋补身子。”
“好。我骗他们说,打伤我的人是魔宗七玄的高手,从手法看来,极可能是血甲传人再度现世,欲向本门报你师叔祖的大仇。”
前代祭血魔君“飞甲明光”锻阳子,潜伏丁甲山歉仙观近二十年,隐然有引领正道群伦之姿,暗地里却建造了号称“于愿可达,书羽风天”的武林秘境风天传羽宫,以及送出销魂艳姬阴神玉女、以绝色与权势引诱黑道加盟的逍遥合欢殿,借双城对立的假像,甫以锻阳子的身份推披助斓,以常人绝难想像的三面两手策略,将整个东海武林推向一场同归于尽的毁灭战争。
若非青锋照掌门“夜雨松阶”展风箭揭穿阴谋,破了双城机关,并打败幕后操弄的锻阳子,东海黑白两道的菁英几乎绝于双城之战。此事传颂江湖逾一甲子,耆老皆知,青锋照更由此确立了正道首善的地位。
师叔祖的事蹟,俞雅艳等从小听到大,以此为钓饵,也难怪他们确信不移。
“师父英明。”
邵咸尊随手一拱,没好气道:“忒高明的谎话,搞不好连我也要上当,佩服佩服。”
“是么?没想到有这么高明,还好我先让你出了去。”
植雅章浑没听出他话里的讽刺之意,长歎一声,摇头低道:“我其实不知道是谁打伤了我,也不想猜。
无凭无据的事儿,跟血口口贡人有甚两样?叫你出去,是因为我心中发誓,此生决计不对你说一句假话。“邵咸尊停住筷子,那种藏住胸口似的莫名不适重又涌上。
植雅章从屉柜的夹层里取出一只木匣。邵咸尊从不知书斋里有这么个机关,明明已摸得精透,植雅章却仿佛不怕他看,掀掣取物的每个环节都做得很漫很仔细,生怕他没瞧清楚。
匣里贮着的,除了那块儒宗“御”字铁令,还有一套鱼皮密扣的玄色夜行衣。
植雅章信手取出一条覆面黑巾,喟然而叹“当年先掌门授我这块权杖时,我十分迷惘。我们读了大半辈子圣贤书,学的不就是『君子不欺暗室』么?堂堂儒宗六艺,不但覆面便行,更搜集线报,窥探各门各派阴私,密会时所及,俱是不可告人之事。这与锻阳子之俑设双城诡谋,有什么两样?”
“先掌门长歎一声,回答我说:”
心正行端『此锻阳子之不能也。况且儒门六艺中若无我等,不定又生一锻阳子矣。』我才知当年先掌门能解破阴谋,亦得益于六艺甚多。然而蒙面久了,心中难免滋生黑暗,我想到一个办法,用以维系呀青明。“虽是傻话,邵咸尊也不免好奇起来。”
师父想到了什么办法?““找一个人,一辈子只对他说实话。如此你便能从他的眼中,窥见白己是否变得骸汗黑暗。”
植雅章笑道:“我头一次参加六艺密会,回程路上,便在花石津邵咸尊忍住还口的冲动,植雅章没察觉他心中披涌,白顾白地说:”
你的聪明才智胜我百倍,一定豁想到百好的方法,来面对儒门的隐秘身份。白始至终,这块铁牌我没想过给别人。”
“我以为是没大师兄可做的人,才补得一块铁牌。”
邵咸尊冷笑,终于泄露一丝不忿。
植雅章摇摇头,正色道:“那场比试是你输了。你的不动心掌练岔了路,若非咸亨未受过师长点拨,修为不及,你的打法讨不了好。”
邵咸尊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咸亨”是屈仔的新名字。
植雅章以为他的错愕是终能心平气和面对失败的意思,宽慰一笑,宠溺地拍拍他的手背,语重心长道:“我曾咸司先掌门,青锋照与儒门铁令哪个重要,他回答:『儒门为先。』当时我听傻了,怎能是暗行之事,先于宗门的传承?好半天才追间:『何以区分?』先掌门回答:『为祸剧烈。』这块铁令能帝来的灾害,远比青锋照大得多了。咸亨的武学天分在你我之上,大成之日,可保本门香火不绝;他于此际突然出现,料想亦是天意。然而,唯有你的聪明才智,方能继承这块权杖,为它找出一条正确的道路。”
“你若觉得大沉重大黑暗,害怕坠入深渊、蒙蔽心念时,也学我找个人,一辈子只对他说实话,绝无隐目南。如此便能从他眼中,时时看见白己的模样,不致变得狰狞可怖,失去了人形。”
书呆子师父的话果然傻,邵咸尊却相信了他。堆满案头的书卷,全是植雅章为他整不鲜善写的机要,包合历代“御”字令王传下的心血结晶、不为人知的武林机密,以及儒宗隐于黑暗的活动轨迹,师父的生命正不停流逝,然而耗费的一分一毫都是为他。邵咸尊的激动没有汹涌大久,他很快意识到植雅章交付的,是何等惊人之物,师叔祖展风詹“为祸剧烈”的考语一针见血,这些东西能教多少人身败名裂,多少门派分崩高析,简直就是一把通往无上权力的宝钥除了丑闻秘辛,资料里还有大量的图纸。
“这是什么?”
他从密匣中翻出一大卷。高达数十张的图纸上绘着精巧的分解图样,那是辆巨大的马车,却毋须以畜力拉动,车里可容纳数名精壮的汉子屈身,各白踩着踏板转动袖梢,像是转动龙骨水车一样,牵引无数齿轮,使马车白行运转。
“那是锻阳子设计的『销魂香车』”植雅章只看了一眼,又理头继续书写。
“当年逍遥合欢殿用它来载运黑道首领,于车中行淫之用,虽是淫具,构造却十分精巧。你师叔祖曾说,如非一意装神弄鬼、无端取乐,当精简车身结构,由一人操纵即可。如此进退犹如一身,灵活不逊于一流高手,佐以刀枪难入的外壳,则又胜于高手。”
展风詹揭破阴谋,除了赢得一身高誉,最大的收获便是接收锻阳子的机关图纸。
青锋照本长于铸造,展风詹晚年寄情于此,精研器造,果然改良成功,将逍遥合欢殿最着名的淫具“销魂香车”变成威力强大的机关兵械,并造出风柜大小的模型,与蓝图、手稿等一并传给了植雅章。
如今这些都成了邵咸尊的新玩物。
他整日待在掌门人的书斋里,贪婪地汲取着书卷里的讯自,仿佛不知疲倦。
全新的世界正在青年的眼前豁然开展,他被难以想像的文字、图像及其背后的各种意涵填塞,无日无之,几乎要鼓爆胸臆,却难以对人言说;再找不到一吐胸中块垒的出口,他觉得白己就要发狂了。
从前他认为保守秘密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傻子才管不住白己的嘴巴,现在,他终于明白永远保持沉默是多么可怕的折磨。
邵咸尊突然想起书呆子师父的言语。
找一个人,一辈子对她说实话。
只有一人值得他这么做。从那天起,他又和秀绵说上了话,两人之间肄万起某种紧密无间的联系,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
而好事似乎开始一桩接着一桩地来。
沉寂数月,儒门六艺终于有所动作。『数“字令送来一匣贵重的丹药,植雅章服用后大见起色,武功虽难复旧观,至少命是保住了。他带邵咸尊参加六艺密会,以示铁令交接完毕,“御”字令从此易王;仿佛呼应植雅章的让贤退位,六艺虽未追究凶手,但青锋照也不曾再遭受威胁。
邵咸尊知道了其余五令令王的真实身份,包括执掌“射”字令的点玉庄之王“笔上千里”卫青营一一他的令王身份,连三位结义兄弟亦不得而知一一邵咸尊接掌御字令前后,六艺正调查一桩惊天之密,卫青营便是调杳仟务的核心,虽然进展不多,但这桩机密牵连重大,众令王无不关心。
对于双重身份、覆曲便行,乃至窥探阴私,他适应得比书呆子师父好,十分享受“比别人知道更多”的优越感,还喜欢学着大黔儿蒙面议事的滑稽模样逗秀绵,两人在月下的僻静房顶上并头嘻笑,终至无声,三年的时光转眼即逝,一切都看似美好。
如果屈仔没回来的话。
邵咸尊抬起眼眸。
广场中央,一骑倏忽而止,硕长的身影翻下马较,正是风雷别业的年轻当王适君喻。他向着凤台遥遥行礼,接着转身抱拳,朗声对将军报告山下流民已悉数为毅城大营的精兵所制;说是对慕容柔,实是说给众人、皇后,乃至琉璃佛子听的。
果然语声未毕,现场再度沸腾起来,颂扬将军之声不绝于耳。
邵咸尊不去听那些肉麻兮兮的苍蝇嗡响,吸引他目光的是扶着墙壁,漫漫沿着阴影走上阶梯的那个人。耿照鼻青脸肿的模样,几乎让人以为他是败战的一方,而非接连在李寒阳及青锋照当王手下夺得两胜之人。
两人相隔甚远,第二层上还有许多闲杂人等,一时也说不上话。耿照勉强睁开浮肿的左眼睑,似是捕捉到他的身影,漫漫迈出的步伐突然停住,扶着墙微一额首,待邵咸尊点头回礼后,才又继续往上走。这短短一雪间的视线交会,竟连J 陀着照顾邵咸尊几欲失笑,面上却未泄露半分,目送耿照的身影消失于梯台,心中忽然一动。
白己在对战中突如其来的狂怒失控、以致满盘皆输,归根究底,在于这少年委实大像一个人。一样横空出世,一样来历不明,一样没受过师门点拨,却佣有近于武功的敏捷巨力;一样愚鲁颟顸,浑身乡巴佬的气息;一样有着气煞人的好运道;一样意志力惊人,怎么打也打不倒他曾以为白己彻底摆脱了梦魔,不料事隔三十年,又在这少年身卜看到屈*亨的影子。若不是白己老了、变得软弱,开始为前尘旧事所扰,就是耿照极有可能与那人有关。
你还活着么,屈仔?
连妖刀都杀不死果然很像你啊『刚刚才输了比武、输了声名人望,甚至连选边站都押错宝,简直一败涂地的东海正道第一人扫去颓唐,凤目微眯,十指指尖轻触着,陷入沉思。虽然这样的念头毫无根据,他直觉非是杯弓蛇影。
三十年来,没有人见过屈咸亨的尸首,唯一能证明他与妖刀同归于尽的,只有天雷碧涌道里那条断落的臂膀。邵咸尊认得那只手,就算化成了灰也不会认错。
对一个闻名当世的剑术奇才而言,失去用剑之手,无异丧失性命。
邵咸尊小心翼翼地动用铁令,监控他可能落脚托庇的每一处,一面暗里施作,漫漫拔去屈仔行侠江湖那几年,斯攒卜的恩偿故旧。屈仔醉心铸造,没听说有什么红粉知己,但邵咸尊宁可假设他曾于某处留下了血脉,但凡有可疑的耳语,只消时间对得上的,总要扑灭了才心安。
此外,他更拨时间钻研医道,四处替人义诊、累积临床经验,只为确定屈仔的臂创与现场遗留的出血量足以致死。为摆脱旧日阴影,他甚至将总坛迁回花石津,再把门中旧人一个接一个的弄了出去,迎入邵咸尊将一抹笑意深藏在心里,面上仍淡淡的不露痕迹,谁也看不出他心中的披斓。
耿照拖着伤疲之身回到台顶,慕容柔着人在一旁拉起布帽,作为裹伤更衣之处,又送来一只木匣,说是越浦鸟家的鸟夫人所献,贮有各式内服外敷的疗伤良药,供典卫大人应急之用,待回城之后,再延名医诊治。
“相公现在是将军跟前的红人啦,骚狐狸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