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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红霞用嫩紫苏叶包着鱼脍,佐以不知名的熟甜浆果,只觉清香扑鼻,入口酸酸甜甜的,不禁胃口大开,整整吃了两条鱼,才心满意足抚着肚皮,笑道:“我知道你弄吃的很厉害,没想到竟厉害如斯,连柴火也不用。”
突然轻轻一嗝,赶紧坐直掩口,心虚地睁大美眸,想装傻又对自己交代不过去,两个人我看看你、你看看我,默然片刻,才齐齐大笑。
“不许……不许笑话我!”
染红霞晕红双颊,摆起了姊姊的派头,伸手轻轻打他,只是自己也觉不好意思,赶紧转移话题。“是你做得太好吃啦,不小心吃了许多。这鱼……是怎么弄的?”
耿照倒也不敢一意取笑,见好就收,拿起一枚巴掌大小、椭圆长型的黄皮野果道:“这叫枸橼,与柑橘相似,但味道更酸,有股独特的香气,又叫香橼。枸橼原本只生长在南方的野地里,据说是人把野生枸橼移植到果园里,反覆培育,才有了如今的柑橘橙柚。
“枸橼的汁液能使鱼虾自行熟化,就像水煮过一般,但对猪牛羊等兽肉则无此效果。我小时同村里人戏水,捞得河鱼虾蟹,我姊姊便如此调制,再洒点粗盐、酸浆、芫茜之类,辟腥醒脾,盛夏里最是开胃。”
顿了一顿,又道:“只不过在我们村里,用的是金柑。金柑小而酸,味道很够,野生的枸橼同金柑差不多大,但果皮粗厚,还有股刺人的涩味,榨不出什么汁液,还是金柑好。”
染红霞一嗅,果然柚皮般厚实的油皮上沁出强烈的香味,与鱼脍所渍极似,却多了股鲜烈的刺激感,与枳橘等果品相类。“我只吃过橙子,没见过这种香橼,不想东海亦有出产。”
耿照正色道:“我没到过东海其他地方,但朱城山上、越浦城郊偶尔能见,结实跟金柑差不多,不如谷中硕大,味道更是拍马也赶不上。这里的枸橼只怕比金柑更美味,生食亦不妨。”
剖开黄澄澄的厚皮,剥了瓣汁液淋漓的饱满果肉给她。
染红霞立时会意,低声道:“接天之塔,龙皇行宫。”
耿照点了点头。
休养期间百无聊赖,他将幻境所历,择要说给了染红霞听。陵女一事自是草草带过,只说了头尾因由。染红霞冰雪聪明,对照爱郎突然发狂施暴的行径,猜也猜得到玄鳞做出了什么事,她对耿照本无责怪之意,两人心照不宣,细节也就毋须深究了。
同样是接触水精,二人所见却大不相同:依染红霞的自述,她于水精中只得影像,连声音也未听见,视界的范围、高低及位置都未曾改变,完全没有耿照说的那种“仿佛跑到另一人身体里”之感;对他说的不死之躯、无双之力,呵体成灰的真龙燃息、穿入黑霾的无梁白塔,还有佛法乃玄鳞随口编造,以及外表言行充斥着“非人”气息的天佛使者……等,都只是蹙眉静听,既没有发问,也未置一词。
耿照说着说着突然停住,面露苦笑。
“……我知道这听来像是胡言乱语。”
染红霞凝神蹙眉,并未接口,片刻才警省过来,柔声道:“你说什么我都信。这话我只再说这一次,下回还来,我可要生气啦!”
不觉摇了摇头,正色道:“正因匪夷所思,能信口编出这些的人,肯定是疯了;要说是白日发梦,条理却又过于清晰分明。你既没发疯也不是作梦,只能说是真看见、听见了什么,那些都是曾经存在过的,至于所论是真是假、是否捏造,还须进一步寻找线索,不宜骤下定论。”
(她相信我,但无法相信幻境中所见为真。
耿照这才发现自己有多粗心。水月停轩亦属佛脉,染红霞自幼多读经书、耳濡目染,现在突然告诉她:佛家之说皆属虚妄,是幻境里那个狂妄自大、行止无赖的恶徒胡乱编造,本就令人难以接受。
耿照故乡龙口村的居民多出中兴军,这些来自东洲各地的异乡客,对天佛的信仰更甚于混杂了龙神崇拜的东海本地人,耿照能深切体会她的抗拒与失落。
“我一直在想……”
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对染红霞说出心里话。“无论佛法的起源为何,经过百年千年的演变,无数有智慧的高僧大德投入其中,欲戡破尘世里的种种蕴魔烦恼,这里头的无上智慧,早非当初成立教团之人所能概括的。是谁、为了什么而建立教团,其实并不重要。”
染红霞一怔,感激似的回望了他一眼,微笑点头。“自当如此。”
她二人皆是实事求是的性子,至此心念一同,再无芥蒂,遂敞开襟怀无有顾忌,这两日里稍有闲暇,聊的都是幻境里的事。
三奇谷既是接天塔所在,亦是龙皇的行宫,玄鳞征服风陵国后,徙其遗民于帝都,连风陵圣树建木都能强行改名“青龙木”令南方各部族伐木以供鳞族兴筑宫室;移南方特有的香橼来点缀行宫,又有何难?
龙皇所用,自是最顶级的贡品。移植三奇谷的香橼千年前就是南方的奇种,才能结出如此硕大多汁的果实,与他处不同。
由古至今,南陵从未被中原皇权征服过。若是身处神话时代的龙皇玄鳞,说不定曾率幽穷九渊的大军越过青丘国的天险九尾山,将南疆纳入版图也未可知。染红霞手里那瓣不住滴着汁液的橙黄果肉说不上证据,却隐隐支持着“三奇谷曾为太古某征服全境之帝王——除了龙皇玄鳞,耿照想不出还能有谁——的行宫”的大胆推论。
而他稍加提点,染红霞亦即想到了一处。
“玄鳞想做的‘那件事’,到底是什么?”
她单手环抱酥胸,另一手则轻捏着下颔,微微蹙起了眉。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动作。“照陵女之说,那是严重到‘足以毁灭东洲大地’的可怕事态,说是战争,传说中玄鳞连年兴战,征服四方,兵祸他自个儿造得够多了,用得着他人协助么?或者……是天灾或疫病之类?”
耿照摇了摇头,一下子却很难说清不赞同的理由。
曾经短暂地成为玄鳞,让他直觉玄鳞并不是一个以看他人受苦为乐的人。他施加于陵女的苦痛十分残酷,那是因为陵女欺骗了他;虽是他下达了诛夷风陵族的敕命,但期间曾不只一次给予机会,就算陵女不愿荐身龙床,只要开口求恳,给他一个台阶下,玄鳞未必真想杀人。
按玄鳞的说法,他借佛使之助,得有“不死之躯”及“无双之力”倚之无敌天下已逾百五十年。假设玄鳞是在耿照这年纪上便与天佛使者合作,那也将近一百七十岁了,这仍是一个超越常识的数字。耿照不知活了近两百年是什么样的感觉,但要从玄鳞的心绪上找线索,他最先想到的是“意兴阑珊”玄鳞的心中充满萧索。不是自怨自艾、自怜自伤的那种,而是对大部分事反应冷漠,觉得眼前的一切无聊透顶。
而忌飏背叛的失望、揭破陵女设谋的兴奋……等,都是在这片无边静海中投下的小石子,哪怕死水微澜亦弥足珍贵。玄鳞的情绪要么丝纹不动,一有起伏,便是狂悲狂喜大破大立,耿照甚至猜想这是玄鳞用来维持内心活力的方式,一如他面对佛使时的轻佻泼皮。
但这些因应之道,仍不足以维系一个衰老疲惫的灵魂。——所以玄鳞需要“那件事”他需要那样强烈的期待与渴望,才能继续他不老不死的帝王路。
陵女提到他以“龙息术”更换躯体维持长生,耿照记得那是夺舍大法的别名,而玄鳞的无双之力,很可能来自脐间镶嵌的异物,无法不令人想起化骊珠——只是比起耿照脐间这一枚,玄鳞持有的更强大也更稳定,的确不负“无双”之名。
但耿照最关心的并非这些,而是急于脱离之际,来不及听完的那一段。玄鳞向天佛使者要求无敌的战士:不相信人的龙皇,欲把护卫王座的神圣任务交给刀剑,让具有智识的兵器役使人,而非由人来操纵刀剑——“妖刀。”
染红霞喃喃道:“听来……真是像极啦!从结果看,天佛使者终究是做了出来,为玄鳞完成愿望,拥有最强最忠心的战士,再也不用笼络人心。但,世上真有这样的事么?赋予钢铁铸成的兵器灵魂,使它们能控制持有的人……这种志异怪谈一般的事儿,真能办得到么?”
耿照神情严肃,抱臂不语。染红霞原也只是捺不住心头的迷惘,自然而然地喟叹起来,并不真的期待从他口里得到答案,岂料耿照却抬起头来,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办不办得到不好说,毕竟这谷里的一切若非咱们亲身经历,旁人恐怕也难以言语说服。但我看那佛使回应龙皇请求的样子,其中却有些蹊跷。”
“蹊跷?”
“嗯。”
耿照正色道:“譬如我们说‘不死之躯’,实际一点,便是练得金钟罩铁布衫一类的横练功夫,至多是内外兼修、已臻化境,拳掌刀剑等闲难伤;说得玄乎些,便是服食金丹飞升羽化,从此不老不死,脱离六道轮回,身如琉璃内外明澈之类。”
“这位大师不知在何处修行,听起来好高明。”
染红霞抿嘴笑道。
耿照微微一笑,怕思虑中断不敢岔开,续道:“但佛使回应这个愿望的方式,是给他弄了个强韧的身体,让他‘换’过去;万一这副躯体坏了,那便再换一副。我若向神许愿不死之身,却得到这样的结果,只怕笑不出来。”
染红霞心念一动,收起嘻笑的神情,细细咀嚼他的话意。
“‘无双之力’也是。佛使给玄鳞的,非是自身能力的提升,而是在脐中嵌入一枚像化骊珠一样的物事,藉此提供源源不绝的力量。佛使的技艺虽神奇,思考理路却很实际,是变着法子从字面上满足玄鳞的要求,同预想总有一丝微妙的差异。这样的结果,显示了有两种可能。”
“……他对玄鳞有所忌惮,故而保留了一手?”
染红霞的口气,连她自己也不甚信服。
“还有更简单的答案。”
耿照笑道:“佛使也不是无所不能,他的匠艺水准虽优于同时代的其他人,仍不能满足一个狂妄之人的任性要求。他不是神,只是一名超乎想像的出色工匠。
“如‘数圣’逄宫之作,在我看来简直神乎其技,但那也只是我的技术比不上他罢了,而非是逄宫具有什么神力。一旦将机关拆开,其中的理路但凡工匠必能析辨,稍点即通。那位天佛使者处理玄鳞祈愿的方式,处处透着这种匠人思路,老实说不怕你笑话,我还真有几分亲切之感。”
染红霞噗哧道:“他要是遇上你而非玄鳞,不知要有多欢喜。起码你听得懂人话,比玄鳞好应付多啦。”
耿照也笑了,一会儿才道:“拜佛使所赐,虽然现在还是不明所以,不过我多少有点儿眉目了。”
染红霞本不知他所指为何,想起二人开始说笑之前,话题最后中断的地方,不由一凛:“妖刀?”
“嗯。”
耿照伸出左手食指,以右掌握住,双手合而为一,示意道:“妖刀之变,是妖刀自身与刀尸结合而成,无论是水月停轩的万劫,抑或是风火连环坞的离垢,皆是人刀相合才造成的死伤;在流影城的不觉云上楼,天裂虽说自行铡死了两人,但那是在搬动刀座时所发生,若纯以机关解释,亦在情理之中。
“一直以来,人们都被三十年前的妖刀传说影响,认为是妖邪作祟宿于刀中,持刀者被妖刀操控,使不懂武艺的樵夫突然身负武功,文弱的崔公子杀进东海第一大帮会总坛,如入无人之境。此说本是荒谬绝伦,却有琴魔前辈、萧老台丞以及你师父杜掌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