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抹去血渍,见她眼瞳里血丝密布,隐见溢红,小巧的耳鼓里亦有渗血,分明是被狮吼功一类所震、伤及颅内的徴兆,却不知是谁人所发,何以他和孙自贞皆无异样。
忽听一人奔过满屋狼籍,尖声哀唤:“……明端!”
正是翠十九娘。
胡彦之以另一爿织锦围腰,二女一抱一拦护得严实,脚跟将身后一根椅脚踢过了肩,右手握住戟出,逼得十九娘身形顿住,鼻尖离破碎的椅柱尖儿仅只一寸,满眼都是他的懒惫笑容。
“玉伯母,一斛珠我带走啦。她这么会含,一定替你赚了不少钱,你就当积积阴德,让她落了籍罢。多造浮屠免当鸡啊伯母。”
翠十九娘大他不过十来岁,姊姊原也叫得,被他一口一个“伯母”喊得窝火,只是关心女儿,轮不到这层计较;视线越过了他的肩膀,扬声道:“明端?”
胡彦之心想:“明你妈的!声东击西你胡大爷六岁就不玩啦,无聊,幼稚!”
却听廊间一把清丽的少女喉音应道:“娘,我回来啦。”
声音从没听过,口吻却极熟悉。这分明是——他微一侧首,瞥见劲装汉子们让开一道缝,露出一名身穿白紬上衣白纱裙的苗条少女。少女拍拍一名黑衣汉子的肩头,淡道:“那是我最欢喜的衣裳。”
那人身子微佝,应是被胡彦之一脚踢断了几根肋骨,回头盯着她歙动的红嫩樱唇片刻,微一颔首,一跛一跛地走入房里,从污水破烂中拾起了那件蓝花长褙衫子。
胡彦之不觉蹙眉,而放下心来的十九娘眉黛倏凛,便于此际发难——她轻叱一声影随身动,迳扑向老胡身后的孙自贞!
“不好!”
胡彦之惊觉回神,一抖椅脚刺她背心。岂料她这下只是虚招,牡丹裙翩转翻绕,看不清裙下罗袜是如何变换,身影已转回原处。胡彦之变招不及,左侧空门大开,十九娘并指在他“天溪”、“期门”、“腹哀”三穴上各戳一记,戳得他左臂垂落,玉斛珠已连着裹锦换到十九娘手中。
翠十九娘身形轻晃,横抱着玉斛珠退至门外,冷笑道:“斛珠儿是我金环谷的人,谁也带不走。公子要真心欢喜她,不妨常来走走,“羡舟停”上下倒履相迎,未敢慢怠。”
将玉斛珠交给身边人,和声道:“辛苦你啦,斛珠儿。你且安心休养,晚些我再去瞧你。”
玉斛珠顺从地点头。“多谢十九娘。”
竟无一丝惊恐不悦。
忽听一人抚掌大笑,春字号顶层上房唯一的一排琉璃窗外,一名锦衫华服、头带毡帽,外披白裘的男子斜椅于深山老梅的粗桠之间,一条腿轻佻地晃呀晃的,看得人无名火起。
老胡知道这人最大的嗜好之一,就是教他人不舒服,真要生气便遂了他的心。
就像他尽管穿上这么好看的衣服精心打扮,却仍要带着一副廉价粗劣的糊纸面具一样。
他在江湖上总是自称“鬼先生”——当然这只是他诸多身份之一——胡彦之满以为翠十九娘也是受“鬼先生”操弄的一股江湖势力,如同七玄。但接下来的一幕却令他目瞪口呆。
这顶层的广间里除了他和孙自贞外,所有人均不约而同单膝跪地,向着窗外的鬼面男子恭敬俯首,由翠十九娘做代表,以甜脆动听的喉音朗道:“属下等参见少主!”
“起来罢。”
鬼先生扬了扬手里的残梅长枝,面具底下透出的闷湿笑声带着难言的恶意。“这位胡爷也非外人,你们该喊他“二公子”。”
胡彦之面色丕变,连点穴的余裕也无,堪堪一掌轻切在孙自贞颈后,总算抢在鬼先生之前将她打晕。“住口!”
他抬起头来,咬牙切齿:“我早同你说过,我们没有这种关系。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
鬼先生哈哈大笑,仿佛觉得此说既荒谬又可怜。
“这可由不得你。人说“打虎捉贼亲兄弟”,血脉相连是天注定的,你既换不了全身之血,自也舍不了父母兄弟。”
鬼先生怡然笑道:“你说是不是,我的好二弟?”
第百卅四折 说时依旧·故土黄坯
胡彦之一瞥伏在门外的十几条劲装汉子,忽觉不忍,鬼先生大喇喇地将秘密说将,是不打算让这些人活了,就像他意图说给孙自贞听、好陷自己于两难一样,蹙眉道:“这些都是你的人,按说轮不到我可惜。可你就为了说出口时爽那么一会儿,要杀掉忒多忠心耿耿……好吧,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但断了几条肋骨还不肯倒下,怎么说也是好样的。你的心就这么黑?”
鬼先生未得接口,老胡忽又摆了摆手,笑道:“我这是废话。你连自己的血亲手足都下得了毒手,别人家生养的算什么?就是个屁!我他妈是蒙了,能问忒蠢的问题;你他妈要还有心,挤出来都是墨汁掺脓,狗血砒霜!”
说到后来须眉皆动,“砰!”
踢飞半张残几,虎虎瞪视的眼眸里除了如雷狂怒,还多了股说不出的沉痛哀伤。
鬼先生静静听着也不插口,待他连珠炮似的骂完一通,才道:“你可能觉得我爱杀人,但外头那几位,是当年本门惨遭七大派围剿时,从刀光剑影中披肝沥胆奋力存活下来的门人。
“他们目睹的杀戮太惨,毫无公义可言,发誓将余生用于报仇之上,自割了舌头、刺聋双耳,不食甘味不闻弦音,专心磨砺杀人伎俩;除了仇人血肉,什么都无法使他们得到平静,故称“豺狗”。我便把这桩秘密再说上几百遍,也毋须担心泄漏。”
老胡大踢几凳时,便留意到伏在廊间的汉子们动也不动,即使修到心如止水的境界,骤闻声响,耳后头皮也该有轻微的抽搐;连这点反应也无,只能认为是耳或有疾。听鬼先生如是说,背脊一寒,喃喃道:“世上……有这么无端端自残躯体的么?”
鬼先生乜他一眼,慢条斯理道:““无端端”么?恩遇够厚、仇怨够深,本就如此,有甚奇怪?对他们来说,害死我们父亲的畜生,死上几千几万次都不够。若牺牲一己之乐能为他讨还公道,兴许是太划算的交换。”
胡彦之哑口无言。“父亲”二字于他本就陌生,骤尔听闻,忽生情怯,原本气汹汹的势子为之一挫,满肚子的尖刻讽刺顿失标的,冷冷哼了一声,便不再还口。
鬼先生也未乘势进逼,两人静默片刻,还是他先开口打破僵局。
“你跑到“羡舟停”来大闹一通,总不是只想骂我几句罢?我院里已备下好酒好菜,咱们边吃边聊。”
胡彦之警醒起来,冷笑:“不必,在你这龌龊地,吃什么都恶心。这个婢女我带走啦,再教我知道你同拐子买姑娘,看我将这金环谷烧成一片白地!不信你且试试。”
信手将昏倒的孙自贞扛上了肩。
长定坊老孙头的闺女同父亲闹别扭,负气离家,大半月里音信全无,老胡旅居越浦期间,常到长定坊生酥寺外的摊子上吃一碟老孙头炮制的“两熟紫苏鱼”佐姜豉羊油饭,鲜得连舌头都差点吞下肚里。听人讲起此事,二话不说慨然插手,一查之下,才发现这个把月里越浦失踪的姑娘竟多达十数人之谱,其中年龄相若、形貌上又似有共通者,共计五名,老孙头的闺女孙自贞正是当中之一,显有蹊跷。
胡彦之循线踹了几处拐子窝,饶是他将贼头儿揍得满地找牙,无论哀声讨饶或倔强硬气的,都发誓没见过老孙头的女儿,只能认为除了专贩人口的拐贼,另有一帮人在掳劫特定的对象,拐子不过是搜集的管道之一罢了,遂盯上了越浦城外几处新兴的销金窟,方有今日之行。若老孙头的女儿出现在“羡舟停”,那么其他几人也可能还囚于后进的某个密室。
鬼先生既已现身,眼下是查不了了,却不能教他知晓自己对这几桩少女失踪案留上了心,否则于媺、吴阿蕊诸女恐遭灭口,只能装作侠义心发作,如欲携走玉斛珠一般,带走的乃是一名回神不知身何处的苦情小婢。
果然鬼先生的目光往孙自贞撑鼓裙布的臀股与长腿间一巡梭,啧啧道:“胡大侠上妓院嫖妓,嫖完还不忘助人脱离苦海,如此矛盾的侠肠义怀,不愧是观海天门的正宗。罢了,谁教你是我亲弟弟呢?便是吃干抹净了还带打包,也只能认啦。”
笑顾十九娘道:“这丫是开过苞的,还是个粉雏儿?”
翠十九娘何其乖觉,岂能不知少主的意思?眉目不动,袅娜敛衽道:“回少主的话,这丫头刚来不久,还未调教妥适,先教她斟酒侍宴,跑跑腿儿打打杂,熟悉席上的气氛,并未开怀。”
“不嫌年纪大了些?”
“回少主,”
十九娘垂眸道:“有些贵客就好这口,说是街里出身、无一丝脂粉气,身强体壮,折腾起来格外有意思。也有非渔女农妇不欢,又不真爱鱼腥土味儿的,楼子里也得备着。”
鬼先生哈哈大笑。
“这么说胡大侠看中婢女,也算是“有朋不孤”啦,不错不错。”
“少废话!”
胡彦之见他俩一搭一唱调侃自己,吹胡子瞪眼的故作不忿,心知此事撇得越清,仍陷于谷中的少女们就越安全,虎声道:“老子便说到这儿,你们好自为之,不用送啦,告辞!”
左臂环着孙自贞并垂的大腿草草一拱手,回头便要离去,眼角瞥见积于门廊间的狼籍碎木里突出一只剑柄,正是自己所携对剑之一,若那捞什子“豺狗”横加阻拦,也只好拔剑杀出条血路。
“且慢。”
(看来……是免不了啦。
如果可以,他实不想与亡父的旧部刀剑相向,更遑论聋哑残疾之人。老胡在心中暗叹了口气,飒然回头,轩眉道:“你待如何?”
鬼先生耸了耸肩。“你就这么光着屁股出去,旁人还以为我金环谷“羡舟停”是剥皮酒楼,非剥光了客人才让走,传将出去,以后生意还做不做?你不同我吃酒不打紧,别坏了我的招牌。给你一身衣衫靴鞋,穿戴齐整了再走,不算为难胡大爷罢?”
胡彦之心想现下硬闯是闯,一会儿闯也是闯,且看他弄什么玄虚,冷哼一声,抱臂停步。鬼先生对十九娘道:“给二公子拿几件替换的衣物来。”
翠十九娘福了半幅:“是。”
云袖一挥,携明端与豺狗们齐齐告退,偌大的上房里除了昏迷不醒的孙自贞外,便只剩下兄弟二人。鬼先生揭起粗劣的糊纸面具,露出一张如妇人好女般妍丽的白皙面庞,美则美矣,于唇勾眉挑之间却略显轻佻,胡彦之不禁皱眉,冷冷地转开视线,迳投窗外牙月风梅。
“你这般恼我,莫不是为那姓耿的浑小子?”
鬼先生笑道。
看着他那天真无瑕、略显孩子气的笑容,胡彦之益发光火,惟不想称了他的心意,强抑着怒气,冷道:“我警告过你,耿照是我的结义兄弟,你弄他就跟弄我没两样。你既铁了心弄我,我也没别的话。你该庆幸他没死在阿兰山,否则咱俩就不是像现在这样,光站着扯淡而已。”
鬼先生淡淡一笑。
“你对义兄弟挺好啊,怎不见对亲兄弟好?”
“……你还有脸跟我提“亲兄弟”三个字!”
胡彦之突然狂怒起来,猛地转头,如非兀自扛着孙自贞不敢放下,便要冲上前去一把揪起他衣襟的模样,眦目咬牙:“兄弟是手足,妹妹就不是?你那狗屁组织搞得什么大事,要你砍花你亲妹妹的脸蛋!她还这么小……忒标致的小脸蛋……那刀疤蜈蚣也似,红得怕人……你怎下得了这般毒手!将来她要怎生嫁人?你……你个混帐!”
雷滚般的低咆忽于喉间一哽,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