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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体,以他超过一甲子的精纯功力、曾会过无数高手的丰富经验,一时之间亦无法可解。
──这种寰宇无敌的武功,普天下只此一家,不用起手收式、毋须辨别特征,遇上了自然就能认出。因为“无可抵挡”自来便是它最大的特征。
“‘残拳’!”
灰袍客失声脱口,正欲忍痛放弃膀子,敌势忽凝,灿亮的掌刀只差分许便要触及手臂,却堪堪停住,原来耿照除了能破开气罩的掌缘,身体余处仍无法抵挡“凝功锁脉”之威,坠势为其所阻。灰袍客鼓劲一震,凝缩的气罩突然爆开,耿照首当其冲,被炸得披血弹飞,一举越过四五丈的距离,“扑通!”
跌入溪中,转眼消失无踪。
灰袍客捡回一条臂膀,更不稍停,转身掠进樟林,临行前不忘反手疾点,隔空补了耿照一记,虽未照准,劲力依旧可观,无论打在身体何处均可致命。他匿于林深处窥看一阵,不见有人现身抢救,暗忖:“怪了,若那人尚在,岂能眼睁睁看着传人身死?若非那人尚在,耿家小子的‘残拳’又自何处学来?”
当今之世,唯此人他自忖绝非敌手,今日之事若未善了,遗患无穷;静待片刻,扬声道:“碑传门客见,剑是故人留!‘残拳’复现,‘败剑’何藏?陛下既已来此,不如现身一见罢。当年招贤亭传客碑外得谒天颜,老朽迄今仍记陛下风采。”
语声以内力绞扭旋出,于林间四处反弹,难辨其方位。
这“阴谷含神”亦是峰级高手独有的特征,非专指隐匿音源,而是彻底违反听音辨位、目影寻踪之常情,消去一切形影痕迹,令己身归入虚无。察觉不了的敌人最难应付,对寻常武者来说,此亦是峰级高手最可怕的地方之一。
他将气机感应的范围放到最大,敛起杀心,以“分光化影”的绝顶身法数易其位,为的就是不让“那人”锁定自己。
林间并无他人的气息,但灰袍客不敢大意:在“阴谷含神”之前,那人可将自身化为一片枯叶,或隐于白沫激流,虽然出手的一瞬间不免露出行藏,但谁又能挡得住独孤弋背后一击?
当然天下无敌的独孤弋不是这种人,但时间会改变许多事。
“残拳”是太祖武皇帝的独门绝学。是横空出世的天才独孤弋一手创制,之前与之后皆无可比肩者,被誉为寰宇无敌,不仅是古今帝王中的翘楚,亦是公认的当世武功天下第一。
与太祖武皇帝的另一门招牌绝艺“败剑”不同,残拳除了“所向皆残”还有着“难以传授”的特性。包括独孤阀的私兵“血云都”在内,独孤弋指点过许多人的武艺,但即使是继承了东海双尊之名、被认为尽得其兄真传的独孤寂,也多以败剑应敌,几未显露过残拳上的造诣。
世人皆以为十七爷惜用,灰袍客却清楚知道:关于残拳,独孤寂所知并不比旁人多,一直以来都是独自在黑暗中摸索。他曾试探过独孤寂,确保在独孤弋死后,无人可于武力上威胁自己──直到今日残拳重现,由一名来历不明的乡下小子手里使出。
当年在招贤亭,他与贵为天子的独孤弋对过几招,惊觉那种能在森罗万象中不断钻出破绽的独特劲力,乃世间所有拳掌内功的克星。独孤弋的无敌之名非是臣工拍马逢迎,而是铁一般的残酷现实;与他交手,让灰袍客感觉自己又变回凡人,仿佛毕生于武学的所有积累俱归尘土,无力得令人发笑。
据说韩破凡与他斗到千招开外才以些微之差落败,那也是鬼神般的人物了。
问题是:以独孤弋的个性,决计不会接受诈死遁世的安排。是谁说服了他,目的又是什么?倘若不是独孤弋,耿家小子的残拳却是何人所授,与三奇谷、盛五阴等有甚关连?
总是这样。每回只要一扯上耿照这人,事情就莫名变得混乱,枝节横生,仿佛他身上带着一股莫可名状、却又无法抵挡的超然之力,无论是谁站到了少年的对立面,都会被他突如其来的各种搅局打乱计画。先是古木鸢,现在终于轮到了他。莫非……
不,不可能,他不会是预言里的“那个人”灰袍客不禁自嘲。是“独孤弋还活着”的可能性太过骇人,才令自己生出如此荒谬的念头么?他当年一度怀疑过独孤弋,纯以武力而言,似也没有更可疑的人选了,而辅佐他的萧谏纸同样符合“承天知命之人”的条件,这两人的相遇相知,仿佛预示着已被世人遗忘的古老预言,尽管他们不知其全貌。
这是灰袍客所属一方最大的优势。千年以来,先贤们小心维持这个得来不易的珍贵优势,慢慢分化敌对阵营的力量,终于使他们互不相知,不断在时间的洪流里错失彼此,甚至刀剑相向,喋血厮杀。
而他继承了这个伟大的传统,捻熄每一抹可能产生威胁的火苗:武功超卓的绝世英雄、智光昭昭的稀代谋士,以及心念一专、沈默追随的记述者……幸而一甲子之内还未出现三者皆备的情况,一方面也归功于他孜孜不倦的工作成果,依循“宁杀错、不放过”的宗旨,几乎摧毁了所有的可能性。
若独孤弋未死,或在死前留下传承,那么古木鸢求援军于“姑射”之举,便有重新审视其动机的必要。他不能容许己方千年来始终占据的优势,就这么毁在自己手里。
灰袍客隐匿了数个时辰,直到确定独孤弋不在此间,才悄悄起身,顺流往下游掠去。
◇ ◇ ◇
吴老七一脚踏在岸石上,俯身抄了溪水欲饮,不意触动脚趾间磨破的水泡,痛得蹙眉,生生咬住一句咒骂,没敢出口。他们这些越浦的衙差过去穿惯了厚衲的粉底官靴,一换上草鞋便磨脚。上山的头一天,个个折腾得满脚是血,却没有人敢抱怨──看过劳有德的下场,哪个还敢多说一句?这些天里,顺着溪流望去,仿佛能听见山下劳有德凄厉的哀叫声,虽然以距离来说几无可能。他们这行人常在伐木捆扎时一悚,紧张抬头,彼此交换“你听见了没”的骇异眼神,然后一跳起身,以某种慌不择路似的怪异拚劲加快工作,唯恐将军的软轿又从山路尽头出现……
吴老七每回看见同僚的反应都想笑,但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他猜测自己在旁人眼里,也同样是这副惊弓之鸟的模样。
惹上慕容柔,本就是东海……不,或许是天下间最可怕的事。
莲觉寺的惨剧发生后,镇东将军连夜开挖莲台,饶以谷城大营之精锐,也足足挖了大半个月,典卫大人与染二掌院的尸体没找着,倒发现一条地下密道,推测二人便由此逃生,才免去粉身碎骨之厄。
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谷城大营的掘城兵辛辛苦苦掘坑建隧,不想却意外崩坍,换作其他人这条线索算完了,本该另谋打算。可慕容柔不是一般人,他以掘城兵最后回报的“坑中积水”一事,推断密道应与水脉相近,命人从越浦府库中取出地籍,列出周围百余条大小水道,征召郡县衙役予以编组,在每条水脉上游入山处建立据点,供谷城军士巡山之用。
这简直是白痴……不,该说疯子才干得出来的蠢事,但出自慕容之口,那就不只是一句玩笑而已。
将军一声令下,几千名衙差各携杖釜溯流跋涉,寻当地土人为向导,在最接近入山口的地方搭棚备置,待谷城军士一到,立时便能上山。
吴老七与劳有德一行八九人,自城尹梁子同失势下狱、廿五间园被查封后,日子便不太好过。城尹府中大风吹,顶上管事的人几乎换了个班子,拔擢上来的都是些搞事的人物,毫无情面可讲,只得认命抽签,被派到这荒僻的鬼地方来。
若非看了地籍,越浦土生土长的吴老七不知这条山溪还有个叫“瓠子溪”的名儿,他们走了一天半才见几户人家,都说再往上就没路了。大伙望着起伏平缓的地势发愁:将军说要到“入山处”建立据点,从这儿起便要与密林搏斗了,要开出一条直抵山口的路,凭几个人哪能啊,拉上一队军夫都不够!
“你们傻啦?”
劳有德大剌剌往屋里唯一的一条板凳上一坐,端起茶碗就口:“这附近几户人家,老的小的能拉出十几名男丁,明儿押着他们去开山,不从的,就锁了吊着晒太阳,以儆效尤!”
溜溜贼眼净在屋外烧水沏茶的农户女儿身上打转,不用说也知他拉男丁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你别添乱啊,这会儿还不够倒楣么?”
吴老七蹙眉。“还是想想怎么交代,才是正经。连梁大人都架不住这位将军大人,咱们有几个脑袋?”
劳有德啐了一口,满脸的不屑,只是想起梁子同的下场,终究没敢还口。当夜他们占民居歇宿,越浦百姓习以为常,料想官差没欺男霸女的已是谢天谢地,难得这帮官老爷们还算收敛的,没要牛酒,只吃了几只鸡便了事,一家老小乖乖挤到堆置农具的简陋小仓里栖身,有惊无险地过了一晚。
翌日,众衙差照例睡到晌午才起身,几户男人已下田种地,吴老七请这家的男主人做向导,准备溯溪而上。劳有德赖在炕上死活不肯起来,咕哝着说:“你……你们去罢,我一会儿就来。”
吴老七见他惺忪的眼缝里掠过一抹异光,明白劝他不住,所幸屋内未见那农女,暗祷她别太早又或独个儿回来。
众人整顿行装正要出发,一乘软轿远远行来,吴老七揉揉眼睛,好半晌才回过神,双膝一软,跪地伏首:“属……属下叩见将……将……”
那个“军”字却始终咬不准确,听来颇似呜咽。
谁想得到堂堂东海一尊,会一条山溪接一条地巡过来?这人肯定不是傻子,他是……他是疯的啊!
劳有德被将军的侍从拖出屋时,还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吴老七一方面吓得魂不附体,一方面却也暗暗替那农女庆幸,居然因此逃过一劫。
“你们较原本的进度,已迟了半日,且强占民居,攫食于百姓,若按军法,左右都是个死。”
将军淡道:“考虑到你等受本镇节制,尚不足半岁,算是新兵,惩罚略宽,每人鞭笞五下,权且先寄在功过簿上,若开山建哨的表现够卖力,可以后功抵过。”
他只瞥了那简陋的茅屋一眼,便知他们昨晚做了什么事。看来将军有读心异术的传闻是真的,吴老七强迫自己把所有的念头驱出脑海,以免稍有不敬,便教将军的天耳听了去。
将军转头看劳有德。
“你心里打的龌龊主意,足以让你丢掉性命,但说是如此,毕竟你还没做,我不能因为一个还没有被遂行的下流念头而处罚你。”
他冷笑道:“以‘怠忽职守’的罪名处置,也尽够了。来人啊,剥了他的绯袍绑上木桩,鞭笞五十。”
越浦府衙用的是裹了浸水牛皮的藤鞭,恁是英雄好汉,也捱不住十下;五十鞭别说打死人了,怕连尸体都能打成几截。劳有德第一鞭便昏死了过去,第二鞭落下才又痉挛而起,嘶声惨嚎;打到第五鞭上已快没气了,冷汗混着血像土石流一样地淌着。
“慢!”
将军举起白皙的手掌,淡然道:“解下敷药。休息一日,再打五鞭。
我判你鞭刑,可不是死刑,这五十鞭你得给我全受了、一鞭都不许落,才算是完。”劳有德连叫都叫不出,活像被开水烫得半死的老狗,只能瘫趴在地上呜呜哀鸣。
在官比民大的越浦地界,做官的打死老百姓时有所闻,但慕容打人的方式令人心寒,更可怕的是他的一板一眼,说得出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