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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胡笑道:“现在他既连家当都移到了天罗香的老巢,这个备案便成集合的地点了。待七玄首脑齐聚之后,才由此处出发,前往冷炉谷。”
这个推断合情合理。除非如冷炉谷这般天险,否则任指一地集会,难保五帝窟游尸门等不会事先布置,届时召开大会的狐异门反失地主之利,未免愚昧。十九娘的确知道这么一处地点,却也是这几日间少主才向她透露,猜想在此之前,冷炉谷还不知能不能拿下,对于这个“备案”鬼先生保密到了家;对照胡彦之的推测,脉络次第浮现,无不若合符节,丝丝入扣。
引领七玄之主前往集合的,是由少主直接指挥的“豺狗”。她能使唤豺狗的裕度,仅限于少主允可的个别任务,鬼先生若未吩咐,戚凤城等当她是空气一般,视而不见的程度直如睁眼瞎子。
这条线索一旦说出,便无回头之路。无论胡彦之干扰七玄大会至何种境地,事无大小,鬼先生决计不能坐视;他兄弟手足决裂之日,少主定然不会放过自己。
想来应该是悚栗惊惧之事,不知为何,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痛烈快感,彷佛不这么做便难尽吐胸中积郁似的。
翠十九娘意气上涌,不再沉吟,咬牙霍然抬头,胸前沃乳受昂肩扳肩的大动作波及,晃起一片酥软雪浪,令人目眩神驰。
“你说的『备案』集合处,便在城外西郊的无央寺。”
“无央寺?”
他蹙眉片刻,恍然击掌:“你是说弃儿岭的万姓义庄再过去……那边有片小屋撃叫什么来着?”
“叫万安擎。”
4九娘低道,忽缩了缩雪颈。
明明廊外青天丽日,甚是暖和,屋里却彷佛刮过一阵习习阴风,须极力克制,才不致抱胸环肩。越浦城商业发达,地处要冲,繁华景况更胜平望,不仅城中寸土寸金,就连城郊乡镇亦都鸡犬升天,凡是地主没有不发财的;唯一的例外,便是西边的弃儿岭一带,人称“万姓义庄”的大片无主坟冢。
此间历有不祥之说,远近各种传言无不绘声绘影,最为人知的,就是三十多年前天下将乱未乱,大批流离失所的饥民涌入东海,当中出了个煽动人的聚众兴乱,连越浦豪商组织的武装卫队亦不能挡。眼看城池将陷,东海一道……不,该说天下漕运枢纽不免付之一炬,间接毁去已半死不活的央土经济,刚被镇东将军独孤执明寻回的庶长子独孤弋,在他那籍籍无名的青衣智囊辅佐下,率领一支孤军,击溃了十倍之多的流民大队,斩杀贼首,挽救了绝望的越浦城民。
日后独孤弋北抗异族、西进央土,三川界内,堪称是东洲大地上最有钱的这帮人,无不倾尽所有,无悔无怨地力挺独孤弋,都是为了回报这段恩情。而东军强悍无比的后勤支援,正是独孤阀最终扫平群雄、得以混一天下的重要关键。
三川地界河道交错,越浦身为漕运枢纽,更是网络中最繁复密集之处,然而弃儿岭却是这片河间地里的异数,四周莫说河运渠道,连大点的水沟都不见一条,在倚赖水运的三川居民看来,此处直是看得到走不到,非五穷六绝、走投无路之人,等闲不考虑定居于此。
地缘如此特殊,当时流民军盘据弃儿岭,以水军为主力的东海部队鞭长莫及,登岸作战又无优势,被打得抱头鼠窜。而做为最后决战的主战场,弃儿岭下掩埋之尸,以“万姓”呼之,恐怕没有丝毫勉强;附近常有人看到各种冤魂作祟的可怕景象,白马王朝开国之初,遂发动豪商出钱,除了设置义庄帮忙穷苦人家的身后事,亦建了一座大乘佛寺辟邪镇煞,超渡亡魂。
岂料寺庙才盖到一半,便是拿出双倍酬劳,也已找不到愿意入驻施工的匠人,倍大的建物矗于鬼气森森的荒岭密林间,其后几任抚司里,也有请来有道高僧尝试驻锡传道的,最后全都不了了之;盘据此间的,便只万姓之鬼了,百姓遂管叫“无央寺”。
在深入至无央寺前,还有十九娘适才说的万姓义庄及万安撃等,那都是实际有人生活、日常进出的聚落,虽较越浦城外的鬼子镇要更荒凉破落些,却非人迹罕至之地。鬼先生选在这里,倒不失为一妙着。
可惜现在有冷炉谷,无央寺只能是七玄宗主的会合处,要不老胡艺高胆大,从来不怕鬼,预先潜入无央寺布置一番,这东道便易主儿了。不过,毋须亲历鬼蜮,翠十九娘看来还是挺欢喜的,多数女人都怕鬼,无论会不会武功。
“你便到无央寺,又能如何?”
十九娘似漫不经心,随口问道。“难不成一跃而出,再把你那套放下仇恨的说帖背诵一遍,教这帮青面獠牙、吃人不吐骨头的邪魔外道放下屠刀,回家睡觉么?”
想套大爷的话,你还早了一百年,小娘子。老胡心中暗笑,脸上却是一副大义凛然:“那可不,就凭我一身正气溢出肝胆,站将出去,估计能抵千言万语,此时无声胜有声,大珠小珠落玉盘……”
“……是直接开打的意思啊!”
十九娘故作恍然,继而啧啧有声:“胡大爷忒能打,连七玄的首领都没放眼里。以一敌七……不对,集恶道有三支、游尸门有三尸,算算胡大爷得一个打十一个。豪气啊!我都想敬胡爷一杯啦。”
“那可不!凭我一身正气溢出肝胆——”
“这就省了罢,胡爷。”
十九娘明知他有意促狭,仍不禁莞尔,这一笑心情好了不少,笑容比之前更温婉动人,连胡彦之都直了眼。“凭你的身分,露面只是讨打而已;想以三寸不烂之舌说服这帮魔头,更是白费心机。”
=枫=“这就得靠你帮我了。”
=叶=胡彦之懒惫一笑,无赖至极。
=文=“我?”
=学=十九娘噗哧一声,眸中却无笑意,只觉无聊。“我一名弃妇,被主人一脚踢开,比洋娃娃、泥泥狗还不如,帮得了胡大爷?哈。”
别这么记仇了,弃妇。“你能告诉我,他到底想干啥。其实我一直弄不明白,有什么法子可以混一七玄,还不怕死到一次搞定七个。他手里是有什么画片儿或亲笔函之类,揭发他们男的全爱龙阳、女的都长胡子,管教一个个都听他发落么?”
翠十九娘光想那画面便忍俊不住。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鬼玩意!好不容易止住笑,心中忽有些异样:怎同这人一块儿,忒容易发笑?按了按发烫的桃靥,板起俏脸一本正经道:“少主说了,自古混一黑道,只有一法,便是比武夺帅!”
胡彦之目瞪口呆,片刻才捩了掮面颊,咕哝道:“你说我,他更能打啊!费了这么大劲儿搞个大会,就为了要打倒所有与会之人,教他们甘心臣——”
忽闭上嘴巴,抱胸凝眸,迸出沉思的锐芒。——这事,连傻瓜都不会做。
鬼先生如此谋划,不会没想过横里杀出个武功更高的,端了个现成的七玄盟主走,为免替人做嫁衣,须有无论谁来、皆能全胜的把握。他的武功是够高了,但有远高过漱玉节、鬼王阴宿冥这些人么?兄长不过略胜自己一二筹,这点老胡还是颇有自知之明的。他定安排了万全之策,先让邪派首脑们同意游戏规则,而后又能自游戏稳稳胜出;末了,还得教他们反悔不得,甘心奉他为主——绝了。
世上哪有这么厉害的手段?说与旁人听,怕要被讥为白日发梦。
“其实是有过这样的先例,胡大爷没准还见过。”
十九娘盈盈一笑,终于有重新掌握全场的感觉。胡彦之剑眉微扬:“喔?是谁?”
十九娘笑而不答,自顾自的说起鬼先生构想中的七玄大会该要如何进场、谁站哪厢,万一谁到谁不到,又该如何……说到了头,已是晌午,对面胡彦之面色铁青,久久不语。
“……有这种物事?”
“我说了,”
十九娘微一耸肩,乳沃颈纤,风情万种。“没准胡大爷见过。”
他确实见过。当日在流影城的“不觉云上楼”,人与物,他两样都见过,只是从没想过竟会是鬼先生的计画蓝图。撇开表演欲与恶作剧癖,他哥哥其实算是相当缜密而精细的阴谋家,在他人身上观摩、乃至试验积累至一定程度,才转而运用于己身,的是他之作派。
“她……我是说娘……我母亲她知情么?”
“关于『姑射』的部分,所知恐怕不多。”
胡彦之敛起了一迳往她胸口乱瞟的贼眼,再起身时,彷佛变了个人,更沉默也更专注,微蹙的浓眉压着锐眼,透出沉凝的气质;明明身形未变,翠十九娘却觉得他的肩膀似突然宽厚起来,肌肉的线条起伏鲜明,反馈其上的万钩背负。
她从未在少主身上看过这样的神气,然而此非初见。
她记得那人的手又大又暖,抚摸头顶的力道要比父亲温柔,走在他身边总是令人心安……直到她够大了回想起来,才明白当时他肩上扛着黑白两道无数人的焦灼企盼,那是足以逼疯铁汉的压力与担子,但一切皆止于他的双肩,她从未自抚摩发顶的手掌之中,感觉到天下苍生的重量。
“我们得阻止他。”
胡彦之一开口,重叠在他面上的那副形容旧影顿时消散,又将她从回忆的漩涡中拉回现实。他说这话时的口气并不激烈,甚至比插科打哗时都还要宁定平和,彷佛清楚知道,决心与壮怀激烈什么的无关。
决心就只是决心。如此而已。
翠十九娘眯眼凝着,没来得及发现自己的心跳无端加促,突然有些迷惑。他到底知不知道,他同他父亲有多像?
*** *** *** *** ***姥姥一宿未回,盈姑娘急得都快发疯了。问题是:那捞什子鬼“主人”的也没回,诸凤琦那死人脸畜生同他的狐群狗党喝高了,搂几个妖妖娆娆的外四部副使回来,整晚闹腾个没完;要是“凤爷”想起隔壁还有个艳贯群芳的小脸黑美人儿,乘着酒意闯将进来,那可有意思啦。
偏偏什么也没发生。黄缨边想着,忍不住打起哈欠。
没想到金环谷的人一来,能把她累成这样。
为每日能见到耿照,她特别动用关系II与盈姑娘房里摸来的一枚金钗。她费了好大劲儿才拆下珠饰,拿石块将整支钗砸烂成团,再洗净拭乾,看来便像一锭栗子金———央相熟的嬷嬷打点了药庐那厢,谋了个换药送食的差使,从此名正言顺出入望天葬。
望天葬风高地险,自古不祥,药庐在内四部地位甚高,老人们闲适惯了,本就不爱去。林采茵那婊子让药庐一次出动八人去换药,说是怕苏合薰耍阴越狱,弄得药庐怨气冲天;后来倒好,不惟换药,还得多走趟膳房带上酒食,药庐差点被逼成了头一个揭竿起义的部门。一听有浴房丫头自愿帮忙,装腔作势半天,还不满口答应?
耿照有吃有喝了,还要她照拂那老虔婆与盈幼玉。没奈何,黄缨只好又想了法子,揽下给姥姥盈姑娘打点生活起居的活儿I这回倒没剐出点什么来行贿。她本就是盈姑娘房里的,婢女们听说了孟姑娘的事,全都离这些昔日的教使凤凰儿远远的,生怕给连累了,抓去让绿林土匪奸淫取乐。
膳房的掌杓大娘听说她毛遂自荐,要服侍处境最难的姥姥和盈姑娘,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颇有英雌不怕出身低、浴房也出好姑娘的感慨。收厨后,留给她的餐食特别美味,白灼猪颈肉、酒蒸琵琶鱼肝,分量虽少,吃得她整晚傻笑,飘飘欲仙。
这些,够她从早忙到晚了,在水月停轩都没忒勤快,别提还得想方设法,打听红姐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