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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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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奋开把整碟“千叠凤凰”吃了个清光,骨碌碌地灌了半壶冷茶,拍去手上的细碎残酥,笑道:“横疏影,任你有通天计,我也有过墙梯。你道我带五百人来,是想攻打白日流影城么?”

横疏影俏脸微沉,心中灵光一闪,瞬息间已明白他的打算。

雷奋开冷笑道:“赤炼堂的耳目遍及天下,在上朱城山之前,我已取得那耿照的画影图形,并且着巧手匠人连夜绘制,直到数量足以传遍东海为止。只要我在入城半个时辰内,没有放出烟硝火号,我的手下就知道耿照并不在流影城,那五百名指纵鹰就会将耿照的画像连同缉捕令,分送东海境内各处河津码头;谁能将他擒下,便能得到纹银一千两的赏赐。”

“我早说过,”

他冷冷一笑,傲然负手:“除非他能插翅飞过河去,要不,早晚得落在我的手里。”

(我所有的盘算,早在他意料之中!

横疏影小小的手心捏了把汗,紧咬银牙,丰润的唇珠抿着一抹倔强的惨笑。

她自问机关算尽,甚至一手促成三月初三的白城山之会,就是为了确保耿照的安全。但直到此刻她才忽然发现,自己算错了一件事——七大派的盟约丶江湖道义的羁绊,甚至是妖刀之于正道丶之于苍生安危的威胁,只能拿来约制邵三爷那样的正人君子。对雷奋开等亡命之徒来说,这些他通通都不放在眼里。

邵兰生霍然起身,厉声道:“雷奋开!只要七派同盟一天,七派的决议便不容你藐视践踏!耿照若有什么意外,你也脱不了干系!”

雷奋开轻蔑一笑,嗤鼻道:“你别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对那名少年不利了?只是山高路远,旅途艰辛,沿途又多有央土流窜而来的暴民,小孩子若有个三长两短,也不令人意外,是吧?”

他拾起断剑,一一收入革囊,重新卷好上肩,虎步迈出厅堂,旁若无人。

“那么,三月初三,咱们就在白城山见了。”

怪笑声中,形影倏忽不见。

◇    ◇    ◇

朱城山下数里外有条法雨溪,传说是昔年龙皇驻兵之地,溪面不甚宽阔,水流却十分湍急,故沿溪多设桥梁,有以筏艇相接而成的轻便浮桥,也有砖石砌就丶可让三辆四乘马车并行通过的大桥,乃是由朱城山通往王化镇的必经之路。

流影城内有千馀人丁,连同驻军丶眷属,以及累世长居山腰山脚的百姓,算算没有一万也有八千,遑论王化丶承恩等四镇中,有多少人家靠流影城吃饭营生。每日天未大亮,砍了柴丶摘了野菜担去镇上兜售的,载了牛羊布匹送进城里的……过桥的人们形形色色,始终络绎不绝。

但今日却有些不同。

一条木造的便桥之前,忽有一伙明火执仗丶凶神恶煞似的魁梧大汉,手里挥着明晃晃的钢刀,在桥头设置岗哨,要过桥的人全都被拦了下来,一个个仔细盘问;稍有应答不出的,都被拉到一旁,用绳索圈在一块。

随着天光大亮,等着要过桥的人越来越多,渐渐排成了一条长龙。

一辆篷顶骡车“喀答丶喀答”地踅了过来,也加入了等待的队伍。赶车的是一名布衣皂靴的虬髯大汉,他踞在车座上等了又等,百无聊赖,见前方排着的是一对母子模样的男女,那老妈妈弯腰驼背,头发花白;男子约莫三十来岁,穿着山民间流行的短褐丶草鞋,扁担两头挑着柴捆,腰后还有一柄磨利的手斧,显然是从朱城山下来的樵夫。

队伍移动缓慢,却非是全然静止。那老大娘上了年纪,无法久站,只得坐在路旁歇息,每回队伍稍稍前移,她又得辛苦地起身走前几步,另觅大石或平地坐下,令人不忍。

虬髯大汉唤那名中年樵夫:“小哥!我瞧大娘这样挺辛苦的。若不嫌弃,请来我车上歇坐如何?”

挪动身子,拍拍空出来的车座,俯身道:“大娘!我一个人坐这儿挺无聊的,您来陪陪我罢。”

中年樵夫犹豫一下,终不忍母亲受苦,频频相劝;老妇原是不肯,捱不住儿子与那虬髯汉子殷勤,终于还是爬上车座,双手交握,向大汉低头:“感谢您啊,好心的大爷!龙王大明神保佑,赐福给您这样的好心人。”

大汉呵呵直笑,点头道:“那就多谢大娘的金口啦!托福丶托福!”

车座容不下三人并坐,中年樵夫便担着柴,跟在骡车旁边,与大汉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那些……都是什么人呀?”

虬髯大汉问。

“不知道,以前没见过。”

中年樵夫摇头,片刻又低声道:“都是些江湖人罢?呸,净是欺负善良的老百姓!”

老妇听见,慌忙“嘘!”

一声:“小声点!你逞什么能?他们有刀啊,惹得起么?”

中年樵夫面有不豫,只是不敢忤逆母亲,悻悻然闭上了嘴。

大汉满脸堆笑,怪有趣的眺望前方,似乎一点也不以为意。

后方队伍越排越长,忽听有人大声鼓噪:“喂!前头在搞什么玩意儿?”

两名武官装束的青年扶刀而出,队伍里响起一片嗡嗡低响,此起彼落:“……哎,是流影城的人!”

“来啦来啦,终于等到啦!”

“给他们一点儿颜色瞧瞧!”

那两名青年,正是流影城巡城司的弟子。流影城近日忙于张罗竞锋大会的事,各司人马管制休假,尤以巡城司最为辛苦,所有人员的轮休假通通取消,只每日分批让卸下勤务的弟子去镇上散散心,四个时辰内便即回城,不准留宿过夜。

这两人天没亮便下了岗哨,相偕下山散心,却遇着拦桥检查,忍不住越众而出。

桥头的那群红衣大汉围了过来,为首之人形貌狞恶,粗声道:“你们两个才不是玩意儿!滚回去排好,再要罗皂,老子一刀噼了你投胎!”

高的那名巡城司弟子火了,一拍钢刀:“我入流影城三年,头一回听到有人敢噼流影城武卫的。你们是哪里来的土匪地痞?”

锵的抽出半截钢刀,故意往那人面上一转,映得他眼前一白,伸手遮住眉眼。

巡城司的高弟子甚是得意,正想回头唤众人过桥,忽然腰间一痛,那红衣匪徒飞起一脚,踹得他身子往后一弹,双膝跪地,俯趴着不住呕出酸水。

“你流影城来的呀?正好!”

红衣汉子踩着他的脑袋,狠笑道:“老子就是要找流影城的人!拉到一边去仔细盘问,指不定,你便是老子要找的人!”

同伙齐发一声喊,七丶八把钢刀分架着两人,缴下佩刀,便要拉进绳圈里去。

总算另一名较矮小的巡城司弟子头脑清楚,见了这伙穷凶极恶的德行,再与赭红衣衫稍一联想,白着脸道:“你们……你们是赤炼堂的人?”

红衣汉子狞笑:“看来你要聪明一些。东海七大派同气连枝,好生交代清楚,便放你们过桥去,老子也懒得与你缠夹!”

那矮弟子咬牙怒道:“你也知道七大派同气连枝!这儿离流影城不过几里,你敢在我家的地头拦路圈人,是当流影城没人了么?”

红衣汉子左顾右盼,同伙间爆出一片轰笑。

他从怀里摸出一封朱印公文,以信代手,连扇了那矮弟子几耳光,揪着衣襟往上提,呲牙咧嘴地凑近矮弟子鼻尖:“看清楚,这是镇东将军府颁下的‘禁徙令’,任何未经将军批准丶擅入东海境内的四道流民,遇令即斩!有窝藏流民丶供与棉衣食水者,一体同罪!”

把人一推落地,站起身来,冲队伍一扬文书,大吼:“我们现在怀疑,这里有人窝藏流民,因此设岗盘查,贯彻将军的命令!无辜之人,自然不用担心!”

他目光如狼,一一扫过身前队伍里的百姓,所经之处人人低头,无不股栗。

“排到队子里的人无故离开,就是心虚!有罪之人,就地正法,绝不宽贷!听到没有?”

风声呼啸,更无一人敢答腔,本有些想打主意开熘丶甚至偷向流影城通风报信的人,全都吓得噤若寒蝉,不敢妄动。红衣汉子满意点头,指挥手下将那两名巡城司弟子捆起来,也不盘问什么,径自扔进圈禁处,与其他可疑之人同置,颇有示众立威的味道。

中年樵夫看得忿忿不平,低声咒骂:“将军府颁得什么‘禁徙令’,都教这帮匪徒拿来为非作歹了!这儿离边境不知有几百里,从没见有什么四道流民。真正该正法的,只有这帮无法无天的凶徒!”

老妇唯恐被红衣人听见,双手交握,置在胸前直摇晃:“龙王大明神保佑哇!你呀,少说两句成不成?”

队伍前进的速度稍稍加快,被赶进绳圈里留置的,多半是不超过二十岁的青年男子,没有妇人女子,也无老妪幼童。之后又有几名巡城司弟子到来,也是不由分说便被逮住,扔进围着绳圈的溪畔湿地,照例一句不问;遇到唠叨或抵抗的,便饱以一顿老拳。

中年樵夫越看越怒,小声道:“这到底是怎么了?这帮人到底想抓谁啊?”——他们还不知道自己要找的是什么人。

他们只知道那人出自流影城,年纪不超过二十;之所以还抓了其他年纪相仿的平民百姓,一来是掩人耳目,二来是避免目标乔装改扮。这种撒网捕鱼的作法很笨丶很花气力,但只消筛选严实,却出乎意料的有效——虬髯大汉心里想着,嘴上却没说出来,唇际抿着一抹莫测高深的笑,饶富兴致的观察赤炼堂帮众的行径。

待查的队伍约莫等了一刻,终于轮到那对樵夫母子。虬髯大汉帮忙搀扶她下车,忽见桥面之上,一人远远行来,锦衣道袍丶背负刀剑,生得长身玉面,脸色却有些白惨;行走间双目游移,身体紧绷,颇似惊弓之鸟。

(是他!

虬髯汉子还未开口,却见那为首的赤炼堂帮众并未拦阻,反倒迎上前去,恭恭敬敬一抱拳:“苏道长!您怎么来了?”

那青年道人剑眉一挑,倒像要跳起来似的,尖声道:“怎么?这条路我行不得么?”

那名帮众笑道:“苏道长哪儿的话!只是上头有吩咐,今儿法雨溪的桥面上许进不许出,正拦路检查哩!”

那苏姓道人警醒过来,低声道:“是……在找‘那个人’么?”

“正是。”

那人苦笑道:“只约略说了年纪,连张图像也无,真个是大海捞针,净是瞎折腾。是了,道长过桥,可是要往流影城去?”

道人摇头:“不上流影城,我在这儿迎接真人宝驾。”

过了一会儿,忽然颤着面皮扭曲一笑,尖声道:“‘那人’……我却是见过的。”

自顾自的咯咯发笑,笑得全身发抖,阴柔中有股说不出的森寒怕人。

那帮众却不以为忤,惊喜道:“苏道长,苏大爷!您若帮忙认出了这厮,那可是大功一件。我杨七定然为您点长明灯,一辈子给您这位活神仙烧香……”

谀词不断,连拍道人马屁。众人听得肉麻,道人却似十分受用,目光移向桥头,蓦地一怔,定定停在虬髯大汉的脸上。

虬髯大汉转过无数念头,心想:“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护身符,可别平白错过了。”

打定主意,不闪不避,冲着他大方一笑,挥手道:“哎呀,这么巧?咱们好久不见啦,苏师弟。”

道人像被踩着了尾巴的猫,猛跳了起来,苍白的脸上胀起两团病态的酡红,尖声怒道:“谁是你师弟?胡彦之,你可别半路认亲戚!”

虬髯大汉笑道:“你师父要喊我师父一声‘掌教师兄’,愚兄算来还痴长了你几岁,怎不能喊你一声师弟?”

那暴跳如雷的苍白道人,竟是鹿别驾的徒儿苏彦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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