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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尔哈赤必须为我的出逃受罚吗?
入世
使努尔哈赤免于父亲惩罚的唯一办法,就是向父亲妥协。可那意味着,我要永久性地回到绮春园,而防范我出逃的办法会变得更加精细。在我答应父亲,可以在绮春园无忧无虑终老一生的那个夜晚之后,父亲便不能再信任我了。因而,我也无法再信任父亲。在出逃后的第十二天,我佩着唯一的一把短刀去见父亲。在父亲看来,这样的会见应该是在夜间,在无人见证的情形下,在没有人看见我的时候,那么我回到绮春园,就像从未离开过,而父亲也会抹去所有我曾经离开的痕迹。父亲会将那些看见我的人都关起来或是处死,只有这样才能让我销声匿迹。然而,我却认为,父亲还该有另一种选择。
这分明是一个白天,我从寄居的客栈走出后,就骑着白马走在叶赫城最繁华的街道里。十一天来我一直躲藏着,这种自由让我难堪,而且我的自由还和另一个人拴在一起。我需要他带来的水和食物。尽管,我更乐意拥有这样简单的食物,以享受在天地间遨游的自由,可这个自由是需要加倍小心,又十分危险的。我们只在夜间见面,努尔哈赤得回去照料父亲的马匹并听从吩咐。父亲随时都有可能出行。父亲喜欢巡视自己的疆域,父亲也喜欢在叶赫城高大的城墙上走一走。父亲站在城墙上,居高临下,极目四望,父亲的视野被分为两半,一半为城中百姓升起的袅袅炊烟,另一半则是城外的河流和远处碧绿的牧草,那里放牧着父亲彪悍的马群。父亲从遥望里获得一天的好心情。而此时,当父亲站在叶赫城高大的城墙上,从垛口俯视自己的城时,看见了最不愿看见的一幕。
他看见了我。
他看见我骑在他的一匹骏马上当街走过。无疑,这是我在向叶赫城宣布我的存在。随着我从一条窄小的街巷走出,我美丽的名声便像一阵疾风刮遍了叶赫城的各个角落。父亲于是看见了忽然中断了的炊烟,父亲的子民纷纷涌上街头来看这被传得纷纷扬扬的消息:
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位貌若天仙的少女,身上穿着古怪的骑马服,披散着长至腰际如黑玉的发辫,她的美貌恍如闪电与转瞬即逝的奇观,她的到来引发了节日般的气氛,却又让人感到不安,像许多纷争和闪烁着寒光的兵器正在人们头顶聚拢。
在我所过之处,人们纷纷仰头瞩望,而看见我的人都像被催眠了般跟在我身后,很快,我的坐骑后面跟了一大批人。人们尽量轻声议论着,这声音犹如繁花中的蜂鸣。有些人渐渐聚在两侧,又有一些人边走边回头走在我前面。此时艳阳高照,没有一片阴霾遮拦父亲的视线。我走得很慢,既不害怕也无诧异,倒觉得我很久前就适应了人群以及人群投来的各种目光。而我的目光,越过纷繁的檐角屋顶与父亲的目光对峙着。
很快,簇拥着我的人群使叶赫城的这条主街水泄不通。此时站在城墙垛口间的父亲闭上了双眼。他阴沉的面色在我头顶拢起一朵浮云。这是一个沉痛的时刻,父亲不得不下令军士疏散人群将我接回,同时父亲不得不告示全城,我的真实身份。父亲不得不做的还不止这些,父亲还将举办一个盛大的聚会,请来我出生那年曾经祝福过我的宾客,他们或是我父亲的血亲,或是海西女真各部落首领。父亲一直与那些部落保持着紧密的联系,这是战争的需要。因而,对于这个秘密养大的女儿,父亲必须以隆重的方式介绍给其他各部,这也再一次打破了父亲要将我囚禁一生的做法。我将成为城中望族或是其他各部追求的婚配对象,尽管我已向父亲许下不嫁人的承诺。父亲以沉痛的心情盘算着接下来不得不做的事,从胡须下重重吐出一口气。
很快,兵士就在我与父亲之间疏通了一条道路。两边则是密集的子民。我和父亲,我们彼此互为这条道路的尽头。我向高空望去,此时晴空万里,天空没有丝毫阴云,也没有不祥的鸟儿发出警告的预示,然而我感觉到一束十分严厉的目光正从某处望着我,我看不见他,但他的目光正如一把匕首,在晴朗的天气下散出寒光。我向四个方向望去,到处都是人,每个方向的人都向我发出叹息声,那声音像是得了重病。当我向父亲的方向前行,越是接近父亲,人群便发出一阵阵低低的欢呼声,这声音像水波在我脚边起伏。当我与父亲汇合,这潮水便落下一层,人们脸上挂着幸福和虔诚,屈膝祝福。我与父亲并行在这条窄窄的人群通道里一言不发,父亲脸上毫无表情,而我因为明亮的光照有些窒息。并非那天阳光太过强烈,而是那么多人聚在一起连空气都变得稀薄了。我跟着父亲来到祭祀节的广场,穿过广场,父亲牵着我登上高台。不久前他曾在此主持祭祀节大礼,今天他要以同样庄严的语气向整个城市宣布:
“这是叶赫城最尊贵的公主,她的名字叫叶赫那拉?布西亚玛拉。她名字的含义,是如美玉般美丽的女人。”
随着父亲洪亮的嗓音,从这天开始,我的美貌成了叶赫一城人的骄傲和传说。
在父亲将我正式介绍给我的族人和各部的贝勒王之后,一轮求婚的队伍便列在了父亲的宫殿前。我还是住在绮春园,每天会有一乘步辇将我送进父亲待客的地方。父亲接待的那一批又一批慕名而来的追求者,在我看来,不过是一批又一批好色之徒。父亲倒并不急于将我嫁出去,自从我当街走过后,父亲的念头起了变化。父亲认为既然我急于成为叶赫城公认的公主,那就意味着,我的命运已然与叶赫城的命运联结在了一起。
父亲在我的婚事上小心斡旋,考虑的,全是与我无关的事。这样的结果,在我承诺父亲绝不出嫁的那一刻就注定了。然而,我难以理解父亲对努尔哈赤的态度。父亲似乎并未打算惩罚努尔哈赤,努尔哈赤依然是父亲的马童,每天干着跟以前没有丝毫分别的活儿。父亲从努尔哈赤手里接过缰绳时,也从未正眼瞧他一眼。当我的追求者们向父亲进献礼物时,努尔哈赤能听到沿着墙壁爬入马厩的不绝于耳的礼乐之声。努尔哈赤像过去一样,小心翼翼,整理父亲的马厩,使每匹骏马都如绸缎般光滑洁净。他为它们配上光彩夺目的马鞍和镶着宝石美玉的脚蹬。努尔哈赤似乎沉浸在每一个细小的活计里心无旁骛,并没有罪责等着他,而他看上去对未来似乎也没有什么想法。他安于现状。与此同时,父亲则表现出对于礼物的极度重视与好客的热情。父亲似乎将他的马童忘记了,又似乎从未意识到为他牵马拽蹬的人,曾经犯下潜入绮春园盗走公主这则罪过。他们在一堵墙的两端,各自沉醉于自己的角色,这让我感到不安。我知道父亲杀心已起绝无更改的余地,他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间和机会。凭着对父亲的了解,努尔哈赤在心里盘算着应对之策,他毕竟在这里待了六年。因此在父亲送走宾客后,父亲那张平静的脸孔,竟然与努尔哈赤的表情如出一辙。
他们如此相像。
当我在暗中揣测时,我觉察到父亲和努尔哈赤不仅表情相像,甚而眼睛里的那块深黑色,也是相同的。他们各自藏着各自的深渊。他们看着我,却像看着更远的地方,在更远的地方,他们也许已经兵刃相向。然而,父亲大可不必将一个马童看得如此重要。父亲感受到马童的威胁,除了他进入过绮春园,萨满的提醒也让父亲不能等闲视之。当年预言我是亡国之女的,叶赫最有威望的萨满,提醒父亲潜藏的不祥。这不祥尚不明确,萨满看见有股力量虽未成形却正在汇集。父亲一贯警觉,防患于未然是父亲惯用的策略。将我安置在身边也是为了防患于未然,父亲心里说绝不能让预言发生,与此同时,父亲从我的追求者身上,看到了我的价值。
新近出现的这股力量来得突然而急迫,使得最有威望的萨满——人们都叫他黑萨满,因为他肤色黝黑,又常年四季穿黑法衣,戴黑法冠——反而踌躇。然而,除掉这可能的祸害却是十分必要的。黑萨满在父亲的大殿里来回踱步,像在测量土地的长度,又像是寻找遗失之物。后来他脱去鞋子,任凭双脚将自己带到父亲的马厩,那里拴着几百匹名贵的马匹,它们是叶赫城父亲眼里的珍宝。努尔哈赤正埋头清理马厩,他蹲在水槽边的暗处,不留意很难看清那里有一个人。黑萨满的目光集中在这个马童身上,他早知他只是个觉罗的人质,当年,他来时是一个羸弱的男孩,现在看上去也并不过分强壮,他身上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东西,他像一个低等仆役般专注于手中之事。黑萨满知道父亲可以以任意理由处死这个人质,然而最好的方式还是送回建州交由觉罗部发落。他紧盯着这个全神贯注的背影有一炷香之久,然后无声无息,离开马厩。
黑萨满的警告将父亲拖入了两难之境。一方面,杀死这个无足轻重的人,可以用任何理由也就是说无须理由,比如说病亡或是暴亡,可此人又身为觉罗贵族,尽管是一个没落的贵族,却也曾是父亲当年让他做马童的理由。努尔哈赤是金顺帝的第八代孙。这是一种秘密的满足,作为人质,又是一个敏感的问题,杀死人质若被建州知晓无疑会挑起两部间的矛盾,如果觉罗部足够强大,那么觉罗与叶赫间的战争就势在必行。然而黑萨满对父亲说,除去这个人将会确保所有灾祸都远离公主。黑萨满比父亲更早看出,我已经利用美貌获得大多数叶赫人的支持,我为自己设定了一道坚固的防线,秘密处死我,或是宣布我为妖女当众处死,都会引发这一城人的质疑和反对,这个局面,父亲也看到了。如果仅仅除去努尔哈赤即能消除我身上的不祥之兆,那么这件事,其实是轻而易举的。父亲本来杀心已起,而黑萨满的提醒虽说令父亲正中下怀,却又生出些许疑惑。为了检验努尔哈赤将在数年后成为叶赫劲敌,这则预言的可信度,父亲设了一个小局,父亲想要看看这个马童到底会作何反应。
在一天的黄昏时分,父亲的几个心腹装扮成醉酒的士兵,在努尔哈赤经过的路途挑衅。不仅以言语相辱,还送上一顿暴揍,这实在是为了能让父亲看清这个马童身上到底有多少血性,他的气力与反抗之心。心腹带给父亲的消息让父亲发出了轻视的笑声,因为那叫努尔哈赤的觉罗人,在受到言语侮辱时并无反驳,后来的一顿爆揍,他倒在地上的样子,像一团任人宰割的肉。他没有反抗,他蜷缩着,只以双臂护着自己的脸和头——这个结论让父亲大为不屑。第二天,当父亲接过努尔哈赤递来的缰绳时,父亲有意瞥了眼这个疲惫不堪的青年。衣服遮住了努尔哈赤的伤痕,他的脸是干净的,手上露出淤痕。父亲问发生了什么事,努尔哈赤并未如实禀告,也不敢正视父亲的脸。
父亲以一个寻常的理由遣走努尔哈赤,是十天之后的事了。父亲准许努尔哈赤回建州探视家人。父亲说你可以在建州多待几天,不急于赶回这里。但是父亲说这句话时,我看出父亲并未打算再见到努尔哈赤。努尔哈赤拿到父亲准许离开的文书,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骑着一匹老马出了叶赫城。除了背囊里的干粮,他什么也没带。我在叶赫城外五里的地方追上他。我换上男装,粘了胡子,又将泥巴在脸上糊了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