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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然而我还是不大明白她如何能充当另一个我。我们息息相通,隔着十二条街巷,我们在梦里洞悉对方。她知道我的想法。
“你想看看自己吗,就如同亲眼所见?”
“让我看看我自己。”
她的手指在我眉心处点了点。像是从远处传来异香,一时我面前的孟古变成了另一个我,比在镜子里看到的还要真切。连我也被眼前这样一个美人折服了,然而很快,她又变回原先的自己。
“如果你要赎回你父亲的另一半就必须嫁给觉罗的王,我可以代替你。我想为你也为叶赫赢得时间。我与众不同的地方,是我有一双别人看不见的翅膀。”
她翅膀上的鳞片可以让人将所见之物视为所想之物。
在孟古姑姑穿好七层衣服后,我们一起去父亲的寝宫。现在那里只有半个父亲。父亲的上半部分坐在雕有海东青的宝座上,父亲脸色灰白,嘴唇是紫色的。父亲圆睁双眼,遥望着模糊不清的过去。他一定是在等另一半自己,以取代他腰部下面木制的假体。父亲的寝宫里到处储存着从高山运来的冰块,使这间屋子冷得如同冰窟。我和孟古姑姑向父亲拜祭,也向叔父拜祭,我们向我们各自的父亲许诺,不久,布斋贝勒就会得到完整的身躯。不仅如此,我们还想还给他叶赫部由来已久的光荣。
在七天里,我两次走过了叶赫城高大的城门。
第一次,我跟在叶赫城新城主布杨古贝勒后面,在城外一百里的地方带回了父亲的另半个身体。父亲被一张兽皮裹着,我们辨认出了父亲的盔甲,他受过伤的膝盖和多长了一个小指的左脚。父亲被准确地从中间劈开,伤口用一块细致的皮子紧裹着。在父亲的身体下垫着厚厚的冰块和盐。交接仪式短促而沉默,只进行了简单的拜祭,双方都穿着软甲,外面罩着寻常便装。我看见努尔哈赤已经大为改观,他长出了胡须,耳朵上穿着象征部落首领的铁环和银环,他的脸上盖着一层土灰色。这是杀戮在他脸上留下的印记。而我的面容还停在两年前,他目光定定,落在我身上。那目光在提醒我而不是在向我请求。我说过的,当你的父亲挡在你我之间时,你要理解我。然而我投向他的目光却在说,两年前我也说过了,我不会的,我不会理解和原谅你,最终,我只能选择父亲而不是你。
可我的心里没有怒火。我的至亲们,每个人都压抑着心中的怒火面沉似水,眼里攒动着蓝色的火苗。唯独我,在自己身上到处搜罗却找不到半点愤怒。在我心里有一块很深的湖泊。湖面平静而没有一丝波痕,湖水像深渊探不到底。醒来后我一直陷在软绵绵的平静里,在一层层被激发起来的吃惊里,是的,我只是为这一切感到吃惊,然而这种吃惊并未能掀起心中的湖泊,使湖水变得倾斜或是流动,我心里的湖泊太深,深到连我自己也看不到它的底层。当叶赫的士兵与建州的士兵对峙,我的目光与努尔哈赤的目光相遇,我们死死抓住对方,我忽然觉察出心底里湖泊的深度,湖水从最底层向两边分开,裂隙里有一个攒动的热点,这热点能将一片沼泽烤干,这一团炙热而跃动的东西沿着裂纹向上攀升,最后来到湖面上方,从一个微小的火苗开始,向整个湖面蔓延,我的呼吸是干燥的,眼睛也突然被这种炙热焚干,我像一块被烈日连续暴晒几日的石头,稍稍一点火星就会让我完全崩裂,湖面望不到边际,愤怒也没有边际。随着这个新的裂痕和火焰,我和两年前的努尔哈赤彻底割裂了,从这一刻开始,我们成为世仇,除非杀了他,才能平息我心里的愤怒。
第二次从城门里走过时,我身上穿着套色彩艳丽的婚服。我身后有衣着同样艳丽的十二名女伴,拖着长长的斗篷后摆。再后面,是一条漫长的送婚队伍。我执意晚上出嫁。我坐在马背上,身上的金银宝石在月下闪闪发光。我从父亲的宫殿出发,街道两边站满一身缟素的人群,六天前他们穿着同样的衣服将父亲送往地下。父亲那分为两半的身体,被工艺精湛的皮革匠缝合在一起,尸身上覆盖着父亲生前的衣冠。唯一的不足是,谁也没有办法合上父亲的双眼。父亲睁着眼躺在了地下。在侍女们为我更换婚服的时候,我听到从叶赫城下最深的地牢里传来黑萨满的叨念声,这声音嗡嗡嘤嘤,时断时续,忽高忽低,像是从坟墓里发出来的。每个人都听到了,它似乎就在每个人的耳际边萦绕不绝。谁也说不准这是黑萨满在念经还是在诅咒,总之这声音听来阴森恐怖,听一会儿就像有无数只虫子在撕咬自己的肠子。新城主布杨古贝勒让人将黑萨满从地牢带上来,方才平息了这可怕的声音。以前他穿着长短不一的黑法衣,上面挂满了各种黑珠子,能敲响的黑铜锣和黑鼓,头上插着黑羽毛。现在他身上只有一件分不清颜色的肮脏囚衣。我在屏风后面望着他。黑萨满说他在无人告知的情形下,已经知晓这两年里发生的悲剧,现在,他在危急时刻拜见新城主,是为了献上他的预言。
哥哥说,把你看到的未来说出来。
“有一个巨大的漩涡会将所有的部落都卷进去。不久这片土地上就会再度狼烟四起,死伤无数。”
我索性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看来,今晚是公主大喜的日子,可只要走出这里,你会看见人们都穿上丧服为你送行。”
黑萨满是唯一一个看见我,却面如冷霜的人。
“你一直想杀了我。”
“晚了,布斋贝勒错过了最好的时机,随后又一错再错。如果当初他杀了你,就不会有今日的悲剧。然而,这不是结束,而仅仅是开始。城主,请将我驱逐出叶赫城,或者处死我,黑萨满再也看不见未来了,请让黑萨满消失吧。”
“你是说,叶赫城就是答应建州的要求,最终也将以失败收场?”哥哥犹豫着问。
“将我关在叶赫地下最深的地牢里,也无法改变……叶赫没有未来。”
哥哥命人将黑萨满重新带回地牢。既然父亲不曾处死他,那么新城主也不想坏了旧城主的规矩。
对于叶赫人而言,这是一次出殡而非婚嫁。叶赫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现实,刚刚埋葬了城主,接下来就要送走公主。旧城主使得叶赫成为海西四部中最强大的部落,而公主则让这座城成为了传奇。人们不可回避地意识到,城主会带走繁荣,而公主会带走光荣。前一个已经变成了事实,而后一个已经写进了协议,上面盖着新城主的印章。随着黑萨满的念诵——当他被带回地下深处的牢房时,他又发出了嗡嗡嘤嘤不绝于耳的声音,这声音似从地心深处传来,它让人心跟着他的声音一起颤动,将失落的情绪推向谷底。这是送丧般的音调。音调很低,却像风引发树林跟着一起哀鸣,人们在这颤动里沮丧到了极点,整座城陷入了暗紫色的池沼。这声音一度让婚队停了下来,人们互相注视时,又让沮丧和悲哀的情绪,变得更为强烈。布扬古贝勒不得不命人火速堵上黑萨满的嘴,可他的喉咙依然发出嗡嗡嘤嘤的声音。布扬古贝勒又命人将铁索缠在黑萨满的脖子上,可从他的腹腔里传来更加低沉颤动的声音。于是新城主命人在黑萨满的腹部,压上一块足够重的石头。声音终于减弱了,变得气若游丝,最后终于停息。本来只需要半个时辰就能走完的路,在这个晚上却用了两个半时辰。这时月亮更高更远,月光也更加白皙,地面上铺着一层惨白的沙粒,倒让两排打着灯笼的队伍显得暗淡无光。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焚烧贡香的气味儿。
我端坐在马背上,沉重的冠冕让我无法自由顾盼,我一直在小心察觉那双托在我身后的手,孟古姑姑,我们的约定就牵扯在这长斗篷的两端。在快到城门时我略略回头,看见她在月下已经变成另一个我,一如我的倒影。一切都在约定之中,长长的马队扬起银色的沙砾,一出城,我们就在不断升腾的沙的银雾里相互靠近。婚服非常宽大,我很容易从衣袍里退出,孟古从那长长的斗篷下钻入我的婚服,我则退到了她的位置。没有人发现这个变化,每个看见她的人都以为看见的是我。我最终以一个女伴的身份参加和目睹了叶赫公主和努尔哈赤的婚礼。七天前搭建的祭坛被重新装饰,变成了迎亲的场子,在孟古姑姑身后,漠北的风,正在将她翅膀上青紫色的粉末,洒向对方的阵营,我见证了努尔哈赤投在孟古姑姑身上的目光,正如他望着我时的样子。
他将她带走了。她回头向我投来最后一瞥。我第一次感到分离,就像有人带走了我的一部分。我心里明白这是永久的别离,生死的别离。她每向前迈一步,就远离我一步,如果有一天努尔哈赤发现这个秘密,他会杀了她,也会迁怒于叶赫,而我一定要赶在他杀她之前先杀了他。
帐篷
我对于杀死努尔哈赤这件事着了迷。
现在我想明白了,还不仅是要他偿还父亲叔父的性命,夺回孟古的理由,我只是单纯地想要杀他。杀他就是我的愿望。孟古是另一个我,她长了一副蝴蝶的翅膀就是为了变成我,替代我。从她说“我是另一个你”的时候,她就与我合二为一。当她最后回眸一望,这个意念便牢不可摧地嵌入了我。这是暂时的分离。我们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把你的消息传给我,用你隐蔽的翅膀和翅膀上蓝色金色紫色的粉末。告诉我他是否辨识出你与我的不同,如果他浑然不知,那就意味着你确乎从一开始就是我,人们忘了你,这留给我重新勾画你的机会。也许我是在漫长的睡眠中,将你变成了另一个自己,要不你从哪里知道我已经醒来,又从哪里知道我的想法?要不是你潜入我的梦,构筑了另一个自己,就像影子从我脚下挺立站起,成为另一个我。在送走孟古回到绮春园的那一夜,我闭上眼就看见孟古展开的翅膀。它悄悄挣脱衣物,它的颜色遮蔽了月光也熄灭了灯火。那一夜就留给这双翅膀了,努尔哈赤将她带回自己的帐篷。
在过去的数年中,建州渐渐建起了城堡,这城堡不过是叶赫城的复制品。这些新建筑仓促而潦草,流露出焦灼与急躁。努尔哈赤却不愿住进自己新修的营垒,他有一顶足够好足够大的帐篷,帐篷的四围是旷野,那里远远圈着静水般波动流淌的马群。他将孟古从马背上抱下来,牵着她的手,她的手指在他手里很自然地转换为我的手指,还有她的声音。他们走进帐篷,孟古闻到了兽皮和青草的味道。他望着灯下的她,那张脸是这样遥远又逼近,他总觉得无法更清楚地看清她的面容,他揉了揉眼睛,稍稍退远一些,只要他的眼睛稍稍变换角度,她的美便焕然一新,让他更觉迷惑,这样他又不得不走近些,凑近她的额头、眼睛、鼻子和嘴唇,在他决定看清和掌握她之前,她在他眼前消散了,变得像热气一样稠密,像冷气一样稀薄。他呼吸着这冷暖相织的空气,无暇分辨这密集的、雨一般的气流来自哪里。他本来要说很多话,要解释,要平息,要安抚,要承诺,要发誓,可当她开始像空气一样弥散在他帐篷的各个角落,占据了所有空间的时候,他觉得一切都没有必要了,他在这气息里伸展,像是坠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事实上他无法分辨这空间到底有多大,他知道,他是在自己建造的帐篷里,却觉得这里一片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