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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天中的黄昏时分,一轮深红的落日低低悬垂在远方,我听到了孟古的叫声。这叫声甚至是痛快的,像压抑了很久的欢呼。这无论如何不是一个人死去时发出的声音,可她正是在这样的声音里死去的。她被劈开了。像一枚坚果被打开而献出了里面的果仁。从她的身体里喷发出一股洪流,直冲向站在她双腿之间的努尔哈赤。他们互相对视着,她看见他举起长剑劈向自己,她望着压在自己身上的高山,它是那样坚硬而透明,它已经熟透了,它的表皮冰冷,像清晨雾霭中的浆果,当它被劈开时,里面却喷出炙热的东西。她原来是一座等待爆发的火山,现在所有的岩浆一股脑向着四面迸射。剑落在她身上时是冰凉的,事情突如其来,这也是她无法想到的,她只是让婴儿安睡在她的身体里,却不知这种状况到底会延续到何时,时间茫茫无边,就像她在帐篷里度过的这些年这些天,往前看往后看都望不到尽头,然而,却必须肯定一定要有一个尽头。看来就是现在,就是此刻。随着那银光闪闪的长剑,她发出了一声长啸,好像在鼓励自己将身体里这五年的蓄积清空,她要说的话全在我听到的那一声长啸里,那声音里没有疼痛,却是嘹亮的欢欣的绝响。她的身体还在释放,释放原来是如此轻松的一件事,让血和水流干,她的身体最终彻底松懈和枯竭,变成了一张没有了内容的皮子。里面那个沉睡的男婴被女萨满从血和水的池沼中打捞出来。仆从们围着他用一块布将他擦干抱到了另一顶帐篷里。她们自顾自做着这些事,将努尔哈赤留在那堆人肉的废墟上。
努尔哈赤面前,只剩下了一张被掏空的人皮。
努尔哈赤
他看了他一眼,他与平常的孩子没有什么不同。他已是一个五岁的孩子,不会走路不会说话不会笑也不会哭地躺在一张毡子上。他已不是一个婴儿。他是努尔哈赤的孩子,他觉得这孩子不像睡在透明的孟古里面时,让他怦然心动,他对这个孩子没有多大兴趣。他的侍卫提醒他该洗漱一下换身衣服,他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披挂着的血污已经变成了泥浆,从镜子里看,像刚刚从沼泽里走出来的泥人。他不说话,随便骑上一匹马向远处的河流走去,马儿走得不疾不慢,他只想在冰凉的地方一个人待一会儿。血的味道太浓了。
努尔哈赤在黑色的河水里游了很久,他越是向前游,越是觉得许多背负已经甩在了脑后,他在水里轻松起来,他想一直游下去,变成一条鱼,如果无法变成鱼,那就做一个渔夫吧,运气好的话能够从春天捕到的河蚌里找到东珠。这样他就可以一生衣食无忧。他需要一个普通女子,跟在他身后帮他一起收网,或是坐在矮屋前,将残破的渔网重新补好。这一切都近在眼前,可就是碰不到,他每一次伸出手臂,都将这个新的想法触到了更远的地方。他累了,平躺在水面上,将脸朝向天空。天空中布满了星辰,每颗星星都离得很近,随时会跌入河水,他用力眨眨眼,试图回想第一次见到东哥的情景。他想起了梧桐树,想起他从很高的墙上跌下,想起一把可爱的短刀架在脖子上的那种冷风般的感觉,那是何等美好的时光!是的,所有的细节他都能想起来,可唯一重要的东西消失了,他看不见她的脸。怎么想也想不起来,连同她身上的那股清香,她庞大的束起来的头发,那头发到底有多黑?想不起来了,他对她的记忆模糊一片,孟古将他对她的所有印象都带走了。他突然感到怨恨,对孟古。她来时带着东哥的幻影,走的时候却连这幻影都带走了,她真是一个可恶的、应该遭受比死亡更糟糕对待的女人。想到这里,他放弃了刚刚才有的想法,放弃了那个坐在矮屋前缝补渔网的普通女子,放弃了做渔夫和鱼儿的想法,他翻身向回游去,他的部下在等他,他们不知道如何处置他祖父和父亲的遗骸,还有那张空空的孟古的人皮。
努尔哈赤赤身裸体骑在马背上,他的身体冰冷如河水,浑身挂满了带着泥腥味的水珠。他既冰冷又坚硬,直直向自己的军帐走去。贴身侍卫拿来一套干净衣袍,他们帮他换上,束好所有带子。他的头发被风吹干了,他们帮他编成辫子垂在脑后。他懒得端详自己,可贴身侍卫提醒他说,他身上发生了一些变化。什么变化,他问。他们帮他拿来镜子,他从镜子里看到了他们说的变化。他脸上蒙上了一层泥污的颜色。他的肤色本来是棕红色,现在变成了泥巴的颜色。他在河水里游了那么久,却没有洗去身上的泥污。当他试图弄干净那些泥污时,他发现这泥污的颜色更深了。从孟古身体里喷射出来的炙热的岩浆,一糊在身上就洗不掉了,她改变了他的肤色,他将带着她的印记直到入土的那一天。这样也好,努尔哈赤命人撤去镜子,反正我已不是原来的努尔哈赤,我是另一个人,我是努尔哈赤大汗,从此以后。他自言自语道。
孟古并未随着努尔哈赤的祖父和父亲一同下葬,她的身体里被填上了五种颜色的土,九种香草和二十八种香料。努尔哈赤依照记忆中她的样子重塑了她,将她从一座山又塑回原来的自己。她的脸一直没有变化,她的身体经过切割缝制,穿上衣服,跟五年前的孟古没有太大区别。唯一的区别,在于他将原先她那裹紧藏起的翅膀,他让它们从紧身衣里释放,展开,衣服里暗藏的支架,将孟古永恒地固定在一个地方,朝着一个方向。那是只有努尔哈赤才能进入的地方,他休息和思考的地方。一个新建的圆形毡房。他常常要一个人在那里待一会儿,孟古或是背对着他或是朝着他,永远是一种表情一种姿势,而他就盘腿坐在她旁边的蒲团上。她翅膀的诱惑失灵了,努尔哈赤将东哥所有的哪怕最微小的特征也都遗忘。现在,他可以用全部心思做最后的事。他要杀死所有反对他的人,他们是他走向死亡的最后障碍。
黑萨满
没有人能准确说出黑萨满从何时放弃了低鸣。
那声音在五年里一直嗡嗡嘤嘤,从地心深处传来,迂回反复,不曾中断。显然与他第一次发出的声音有所区别。叶赫城的男人们大都出城打仗了,留下的女人们不具备将最有威望的黑萨满从地下带出来,并阻止他发出声音的权力。人们从心里畏惧他。事实上,黑萨满的声音不像为父亲送葬时那样悲哀,后来的低鸣声具有安慰的功效,让已经和即将失去男人的女人们,在忧郁的声音中得到抚慰。
这声音,几乎是温柔的。
时间一长,无论女人、男人或是孩子,便习惯将这声音看作刮风下雨一般自然平常。由于长期侵染在这声音下,叶赫人的脸,全都染上了一种落寞悲戚的表情。即便是过节或是打了胜仗的时候,在应该高兴的时候,这种表情与庆祝,形成了极大的反差。人们互相看看对方的脸,就知道自己真正的心情,并由此生出这样的共识,努尔哈赤不死,就没有人能将这种落寞和悲哀,从脸上洗去。
很多传说在这座城里流传开来,都是与努尔哈赤有关的传说。有传说说他已经死去,现在只是一个长相酷似他的人在率兵。有传说说他不仅活着,而且得到了一股邪力的帮助。有传说说他竟然对从叶赫城娶回的假公主一往情深,守着她的尸身夜夜不眠,常年与她待在一个圆形坟墓里。无论传言如何逼真,过不了多久,努尔哈赤就会以杀戮击碎所有传言。
黑萨满是在城中各种流言四起的时候不见的。有人怀疑谣言为黑萨满所造,并非毫无道理。但制造这样的谣言是出于何种目的?难道说黑萨满在这五年中已经背叛了叶赫?我哥哥布扬古贝勒否认这个说法,因为,黑萨满从一开始就是黑萨满,就像一个人生而为女人或者男人一样。况且,在过去的五年里,黑萨满一直不停息地以他的低鸣声安慰着城里的老弱病残,毫无倦意地唱着催眠曲,如果那不是一种咒语或经文,如果没有黑萨满,叶赫恐怕会成为一座阴森忧郁的悲伤之城。这是我哥哥布扬古的看法。但是既然黑萨满忠于叶赫,又为何要将他囚禁在地下五年之久?原因很简单,哥哥像父亲一样惧怕和想要逃避黑萨满的预言。置黑萨满于地下36米处的地牢,无异于将他与他的预言一起搁置和掩埋。
哥哥却无法下令处死黑萨满,尽管黑萨满曾主动请死。哥哥的理由是,既然他从父亲那里接过了统领权,那也意味着,他同时也接过了父亲生前订下的惩罚。无论解除惩罚还是加重惩罚,或是释放与驱逐,哥哥都没有办法从死去父亲的嘴里得到认可或否认,哥哥只能听着黑萨满的低鸣,一面假装黑萨满并不存在。
我哥哥认为黑萨满和父亲所形成的这种关系,只能任其发展。黑萨满毕竟不是寻常之人,预言,低鸣声,就是证明。而他受人尊敬的盛誉,则是盔甲。但我哥哥认为自己有权将黑萨满从地下带出。当布扬古贝勒第二次命人将黑萨满从地下带到地上时,却得到禀告说,地穴里空无一人。
通往地穴的窄道上安了六道铁门,以确保这条窄道只通向黑暗与潮湿。送饭的看守每天要背着足够量的松明,才能将简陋的饭菜送到黑萨满手中。在黑萨满待着的地穴,墙上插着只够燃烧一个或半个时辰的松明,多半是送饭的看守剩下的。也就是说,一天中除了那一个或半个时辰的光亮,余下的时间,他在完全没有亮光的地方待着。到最后两年,索性连能照亮一个或半个时辰的松明也没有了。看守说,是黑萨满要求撤去的,黑萨满说,过去61年他住在光明世界里,现在理应适应黑暗的世界。
六十一年只是托词,如今谁也不知道黑萨满到底有多少岁?
六道铁门都完好无损,而在那所只容下一人站立和躺卧的地穴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只存污物的大桶。除了黑萨满,那几样东西都在。布扬古贝勒问,难道没有留下些他离开时的痕迹吗?看守说,他留下了自己穿过的衣服。布扬古贝勒说,要么黑萨满化成空气从铁门的缝隙里逃跑,要么化成水滴,渗入了地下。看守说,那身衣服像一个人一样好好躺在床上,只有靠近,仔细查看,才发现衣服里其实是空的,就像他从自己的衣服里褪了出来,衣服还保持着完好的睡姿。布扬古贝勒扶着自己的额头说,难道他睡化了不成?
黑萨满的离去让布扬古贝勒颇感不解和失望。然而这件事很快就被战事搁置在了一边。事实上我哥哥要求将黑萨满带到地上来,倒不是因为他那绵延不绝的低鸣,而是想要询问黑萨满这场战争的结局。
我哥哥布扬古在这一天的黄昏时分忽然累了,他从高处俯瞰自己统领的城市,发现它已经在连年的征战中变得残破。城墙的缝隙上窜出成片荒草,寒鸦站在高耸的角楼上,注视着堆砌的骸骨,落日的余辉铺满了我哥哥心中的荒凉,仅仅几年时间,它就已经不像父亲生前那样巍峨壮观,而是充满了被各种兵器、火攻击的创痕。
叶赫城累了。我哥哥对自己说。
我望着夕阳中哥哥黯淡的背影,依稀看见叶赫城的未来。
这个景象我从未见过,它堪称壮观和绚丽。
我看到了异常美丽和明媚的火焰,这火焰照亮了叶赫城的每个角落,并在坚硬的建筑的棱角上涂下一层艳红。街砖、楼宇,乃至所有叶赫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