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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什么可准备的,就坐在高台上望天。我看叶赫城看得太久,将它完全装在了心里,过不多久也许我就会想不起它了,就像我再也想不起父亲的脸。我在梦里从来没有见到过父亲,父亲已经转化为我的仇恨,父亲是以仇恨的形式存在于我的记忆里的。然而我的记忆不会丢掉叶赫城,如果有一天我不小心弄丢了它,它也会转化为我的仇恨,以仇恨的形式存在于我的身心里。我不会真正离开叶赫,远嫁的只是布西亚玛拉的一个虚壳,是那个人人想要得到的美丽肉身,我将肉身里面的东西留下了,因而,当叶赫城的城门在我身后闭合后,我并未感到若有所失。我从未离开这里。
这夜有风,无月,叶赫的轮廓比夜色更深更重,我越是往前走,便越是远离这夜空下黑重的影子,我无比轻盈和单薄,像片树叶被风吹向不知名的地方,虽然,使臣说,有一个叫莽古尔泰的男人,在远方等我。风穿过我随随便便就去了叶赫,而我的肉身不会再回到那里了。这种意识贯穿在车队碾过的行程中,不需要谁对我的未来有所预示,我知道我的终点是在一个无比荒凉的地方。莽古尔泰,这是一个男人的名字,而我注定也不属于他。倒毋宁说,我去的地方叫黑摩罗。
护卫禀告说队伍后面总是跟着一个影子,不远不近的。我说别理他,我们只管走我们的。护卫说那一人一马周身散出阴森的氛围,恐怕是一个劫持者,想必是来劫持公主的吧,可也奇怪,他一直保持着不变的距离,恐怕公主出城的消息还是被人探到了。我说一人一马有何畏惧?即便是努尔哈赤也没有什么可担忧的。我们已经走了三天路程,叶赫城并不曾遭遇袭击。既然叶赫与我都安然无恙,你们担心什么?这样就又走了一天。越往北走,空气越冷,黑夜越长,地貌更为空阔,风带来了远方的草和沙子的味道,还有河水的腥味。我问护卫,那一人一马的影子还在?护卫说,在,依然是不近不远的距离。不要理他,我说。
在第五天的晚上,我们在一片旷野上安营扎寨。近处有一摊不小的湖泊,天上的星辰都掉在里面了。那个跟随我们的一人一马还在吗?不,他离开了。走过这片地方,叶赫城那深黑的影子将再也无法看到。然而当我追寻叶赫那雾霭般的影子时,却看见流星向着叶赫的方向聚拢。那是什么?难道星辰都飞到叶赫城里去了?灯光不会传这么远,篝火也不可能在这里看见。那是什么?我问。我摩挲着手里的羊皮纸和纸上的黑摩罗,花的形体在我指间流转,花心处,我看见了我曾在哥哥背上看到的那一幕,壮丽而绚烂的景象,在无数像花朵般绽开的火焰中,布扬古贝勒和金石台贝勒一起站在城的最高处,手里举着火把和砍刀。随后布扬古贝勒和金石台贝勒一同消失在一片更加绚丽而壮观的花朵中。那花朵如此炙热,而我的哥哥和叔叔,则像两盏点燃的灯笼。
这个景象让我热泪盈眶。我一直相信我看见的是一个吉兆,而黑摩罗却给了我一个相反的谜底。叶赫城被点燃了,除非整个叶赫城被付之一炬,否则不会有这么强烈的光传到这么远的地方,穿过黑夜,荒原和寂静。
我策马向回奔去,没有人可以阻拦我,我疾风般向叶赫飞去,此时狂风大作,所有的风也都在向叶赫的方向聚集,似乎是为了让那火光更加炫目和耀眼。我比往日要快一倍乃至许多倍,但是我无法在一瞬间走完所有路程,即便长了翅膀也不能。但我无疑离那把大火越来越近了,我闻到了浓烟的气味,这味道有多古怪,有人的骨肉烧焦后的味道,我知道,哥哥和叔叔的骨头正在这气味里融化。此时一个巨大的火球升腾到夜空,像是整个天空都跟着燃烧起来。风向变了,变得混乱不堪,从我身后传来了一个沙哑的嗓音:
“叶赫那拉?布西亚玛拉。”
狂风拆散了我的发辫,我的乱发向四方八面飞舞,我拨开乱发,朝这声音传来的地方望去。他来自我身后,一人一骑。我还没有看清他,可我知道他是谁。
“你一直跟着我。”
“格格,为了让你回头,我点燃了这世上最大的篝火。”
“你烧了叶赫!”
“不然怎能让你回头?”
“我不会为你回头。”
“可我燃起这世上最大的篝火就是为了见到你。”他缓慢地走近我。“我有十二年没有看见你了。”
“我的哥哥和叔叔呢?”
“瞧那浓烟,他们现在一定在天上望着我们——为什么要拒绝我?”
“我一直都想杀了你!”
“这世间不变的只有格格你的容颜。而我的头发都白了。”
“你是一个怪物!瞧瞧你现在的样子,像是刚从烂泥地里爬出来,你不能把脸洗得干净些吗?你一身恶臭和血腥气,我真后悔当初为何不一刀砍下你的头,我也后悔为何父亲追杀你时,我却提醒你送你短刀?你想杀了我吗?别用你那肮脏的长剑,我有干净的刀,离我远些,我的血不愿溅在你的泥污上。我要跟你说,我嫁给了蒙古的莽古尔泰,你这一生都休想得到我,我已经嫁给了蒙古的莽古尔泰,你这一生都休想得到我……”
我不断重复这句话,将短刀对准自己的咽喉,他知道那短刀有多锋利。
努尔哈赤向后退了几步。
“太远了,东哥格格。”
“如果我此生杀不了你,我将诅咒你,我诅咒你和你的建州和你的姓氏都会被叶赫那拉所灭,我看到了未来,叶赫那拉必胜,我的诅咒将使你和你的子孙在火中化为灰烬。”
“你……巫女,一个不折不扣的妖孽。是你使我再也停不下来了。瞧瞧那些为你死去的贝勒、王,和兵,还有被灭掉的城和镇子,你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妖孽!”
在一瞬间我策马飞驰奔向他,我要将这柄短刀刺入他泥浆般的脸或咽喉。他并不躲闪,我的马儿在险些撞上他时抬起了前腿,我的短刀刺进他咽喉下锁骨的缝隙里。我松开手,从他身上轻轻跃过。
“你又放我一命。”
“你建立的只会是一座又一座废墟。我以我整个的生命和灵魂诅咒你,亡你的,必是叶赫那拉的女人。”
我将诅咒抛向四面八方,我向远方飞奔,向着远离浓烟和火焰的方向飞奔。风停了,我是一把在丝绸中穿行的利刃,滑向旷野深处。当我远远看到我的营寨时,我松了口气,身子一斜,从马背上跌了下去。我重重地落在松软的黑色涡流里,我意识到,刚才,仅仅是一个短暂的梦。叶赫怎么会被焚毁呢?我分明看见了她的胜利,死去的,只是我的仇人。我仰面朝天,漆黑无边的天空中没有星辰,那是因为星辰都去了叶赫城,它们照亮了获胜后的伟大之城,而我无论怎样奔驰都无法摆脱这些尘世的沙砾。我依然在飞奔,耳边的冷风灌满了帐篷,我想稍稍休息一下便启程,我要去的地方叫黑摩罗。我紧握手里那张折了又折的羊皮纸。黑摩罗在我手心里活了过来,当我的血渗入它漆黑的花瓣时。
尾声今生
“它”,他他拉氏的魂魄,从我衣裙里走出来,走在我前面。原来,她穿着长长的旗袍,脚下踩着咯噔咯噔的高底绣鞋。她那一身失去颜色的旗装,在落日的余辉中恢复了原有色彩,我看清了那颜色,鲜花的颜色。她所有破损的皮肤都干净完好,鲜花般的脸庞。她是他他拉氏,光绪皇帝的珍妃。她向着养心殿方向走去,那样子,像一只蝴蝶,想要展开双翅。
华文
1993年。
她语速很快,像疾风。
她回答了我所有的疑问,在这个没有时间迹象的地方。
我的问题原本简单,我只想知道“它”是谁。我万万没有料到,“它”由无数个亡魂组成。如果我们一直待在这个地方,也许真会被囚于此——会有更多“它”借用这个身体显灵。就是说,会有无数个那拉。换言之,他们是那拉的无数个分身。
我该怎样找到我牵着她的手来到这里的那拉。她在哪里。她只有一个。她是唯一的。
我看了看镜子,镜子空空如也。镜子模糊了那拉和他他拉氏的界限,又掠去了她的现世记忆。镜子腾空了那拉,令她成为魂魄出入的躯壳。
她手里捧着珍珠。
已经很清楚了,他他拉氏的魂魄来自珍珠。他他拉氏的诅咒带着叶赫那拉离开了光绪幻化的蝴蝶,离开了历史的碎片,蝴蝶使一切回到最初,布西亚玛拉的梦开始的地方,这个原本可以了断的梦,却因爱,变成新的梦境。他他拉氏,爱她爱的经历,也爱她爱的记忆,尽管那记忆里,有一半是毒汁和恶果。现在的那拉,不过是她眷爱“爱”的恶过,她令自己和那拉都无法逃脱。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那拉的前身,或者说许多前世,都由他他拉氏的诅咒牵引,她一再逃遁,却终究无法离开。
无论她的前世是谁,我认识的女孩,叫那拉,我得帮助她,从这梦境中脱险。这是一个多么漫长又沉重的梦,没有人能担得起这个梦,这个诅咒。
我是否有能力改变?
我最好等,等到和我牵手走来的女孩出现,拿走珍珠——不,这个梦不会等到那拉,那拉在另一个时间段。她不属于布西亚玛拉的梦,我和她都不属于。我们要解开的,是他他拉氏的梦。
我不想称这个梦为诅咒。尽管它源自诅咒。
“……黑摩罗在我手心里活了过来,当我的血渗入它漆黑的花瓣时。”
这是转换的时刻,在转换的这一刻,我该将珍珠夺过来,尽管很危险。
我拿到了珍珠。现在,她,是他他拉氏,是布西亚玛拉,还是别的人,我不得而知。
“你带着珍珠四处流浪,漂泊了很久,你不愿放弃这段记忆,是因为光绪皇帝粉碎了所有的梦,这样,也就粉碎了你一生最重要的东西,爱的记忆。”我说。
“还有恨的记忆。”
她抚摸脖子上珍珠原先所在的位置,好像那里另有一件饰物。
她是他他拉氏。
他他拉氏寄居在那拉的头脑里。记忆即惩罚,那拉本能地用遗忘抗拒记忆的惩罚,这导致了惩罚不断重复加剧。一直以来,那拉竭力抗拒的,不是一个鬼魂,而是他他拉氏因诅咒而不灭的记忆。这是那拉所有问题的答案。
“是的,还有恨的记忆。恨的记忆甚而远比爱的记忆更为持久,尊贵的王妃,你曾为爱放弃生命,现在却因恨囚禁另一个生命,你的灵魂拒绝生命,你爱的是死亡。”
“我拒绝生命,是因为夫君的生命被她残害到最后一口气,而我的生命也因她坠入最不堪的深渊。”
“你们都曾用尽生命里最后一口气,用那口气来爱,来改变,来反抗。你现在却用过去的那口气来惩罚,来压榨,也就是说,你愿意布西亚玛拉的梦一直持续下去,尽管你爱的人,光绪皇帝已经粉碎了这个梦,你却以诅咒使这个梦延续至今,并使它成为不折不扣的惩罚。王妃,你违背了你夫君的意愿。你该知道,光绪皇帝竭尽全力惊醒的,所有的人和事,都只是布西亚玛拉的一场梦。”
“太长了,梦魇。它的险恶,值得诅咒。那么,你说,我压榨什么?”
“你压榨那拉的生命,得到重历旧梦的欢乐,如果那是欢乐的话。”
“我已经离开旧梦。我的代价很高,我配得上,得到另一个梦。”
“你的梦囚禁了那拉和我。”
“你冒充巫师。”
“巫师?我不过是替人看病的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