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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皮肤下裹着一只蝴蝶,手心里攥着一只蝴蝶,
你想看时,它已飞走。
简千艾,于2013年5月
第一章返魂
“没有人相信我,有时我也怀疑自己出了问题。可我看到的不是幻觉,都是真的。我不会欺骗打算帮我的人。爸想帮我,却不肯相信我。每个人都不相信我,每个人都以为是这儿出了问题。”她指指自己的脑袋,“他们说我妄想,过度沉迷幻觉。可是,医生,我起誓,我说的,看到的,都是真实的,没有一点儿虚假。”
“你是说,你看到了鬼?”
“是一个水鬼。”
返魂
醒来后,我看见我的身体,像一块打湿的布,平摊在狭小的活动铁床上。五六个穿白衣戴口罩的人围着它。我的身体看上去很小,忽然间缩小了,我睁大双眼,只是那双眼睛不再反射周围的影像。事实是,我正漂浮在我的上方,注视着自己。
从现在的角度看,我乌黑的长发铺散在洁白的床单上,像盛开的菊花。我的肤色变得很白,若是没有黑发的衬托,我几乎要消失在床单的白色里。我的轮廓浅浅地从一片惨淡中浮现,很像一幅刚开始绘制的水彩画。
当我离开身体,向上飘去时,并未感觉到与身体分离的痛苦与挣扎。这很奇怪,我没有努力挣脱身体,而是从身体里脱落了。与我一直以来的经验不同,我没有掉到床铺以下,相反,我向上飘去。我的漂浮没有分量,没有压力,没有局限,甚至,没有轻松感。现在,除了自由,我一无所有。房间朝南的窗户只打开了一个小缝隙,我想从那里飞出去。不,我其实并没有想飞的想法,是飞翔带动了我。飘浮在房间上空,以接近气体的方式悬浮着,我甚至没怎么担心。医院的味道太浓了,许多人的呼吸和药水重重的气味儿也没能拖住我,倒使我离缝隙又近了一步。不过,我碰到了一个金属圆形物,是天花板上的吊灯,我在这个地方耽搁了一下,顺便俯视整个房间。我忽然惊诧起来,我的嘴巴张得老大,这难道就是死亡吗?
这就是死亡。
可我还没来得及过二十岁生日。
我停下来,依偎在光亮的金属灯架上,出神地望着自己。
她也望着我,我在她的瞳孔里,是一个微小的光斑。
这么真切地看见自己,还是第一次。如果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死亡,那么我应该回去,立刻回到躯壳,阻止死亡。虽然意识到问题很严重,我却只是转了转脖子,并未有所作为。脱离让人焦灼的疼痛,那些无边的痛苦,让我放心。是否要再次回到躯壳,这件事值得考虑。我一下子就了解了为什么有人在一瞬间就会死去,有人却是缓慢地徘徊在死亡里,还有人会死而复生。
如果人们知道死亡原来如此轻易,那么人们将不必惧怕死亡。就像现在的我,并不急于回到躯体中去,而是第一次以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眼神,看着房间里发生的一切。
一群白色的人围着我。
这是医院的急救室,人们在我浅浅的轮廓里插入一些管子,一些金属夹子,一些奇怪的仪器。人们像蚂蚁一样忙碌着,目标全在我身上。然而人们不知道,我并不在那里。因此,任由人们怎么折腾,我却是无动于衷。一个离我最近的声音在指挥。从水泥地面传来纷乱的脚步声,移动氧气罐时沉重的摩擦声,旋转升高床铺的咯吱声,传遍我皮肤表面的电流声,护士敲碎小药瓶的声音,输液器里轻微的滴答声,这些,我听得十分真切。不过,这些声音都在一齐变慢,在一种热度里膨胀发软,成了烟雾。
离我最近的男声,在按压我的胸膛。浅淡的轮廓里,一双红色的手不断起伏。声音在远离我。周围蚂蚁一样的人渐渐停止了各自的动作,表情趋于平静,只有这双红色的手,还在有节奏地持续向即将消失了的轮廓内部,按压下去。
人们就是以这样的方式侵犯我的,我在半空中想。可我不在那里。她是那拉,红色的手不断碰触她,褪去她身上的衣物,将她毫无遗漏地暴露在人们的视野里。在红色双手周围集拢的眼光已经分散,分散在那拉身上,蚂蚁们放弃努力,将目光投射到这身体固有的特质上来。她吸引了人们的视线。她即将消失的轮廓,这从未显现过的曲折身体的光线,那拉,第一次,以这种方式,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有人开始劝说华医生停下来,没有救了,屏幕上那道延伸的蓝线,只余下一点点不易察觉的起伏,跟一条直线并无区别。华医生紧盯屏幕,还在机械地用力。他来不及看一眼患者。当他再次抬起手臂,手碰到了那拉脖子上的项圈,一颗硕大的珠子,连同12颗小珠子四散奔离,从床单上滚落。房间里安静下来,珠子滚动的声音清晰可闻。蚂蚁们的眼神不自觉尾随声音而去,只有那双红色的手并未受到影响,还在以固有的节奏一起一落。
我最先听到了那声音,像一串好听的音符。我将视线转向窗户,窗外柳条随风舞动,洁白的柳絮自由纷飞。这是1993年温暖的4月,这个特别的一天,将只与我有关。柳絮雪花般飞舞,却并不落下,只在低空盘旋。在柳絮营造的白色风景中,我看见爸高大的身影和妈瘦小的身形。他们一路小跑,在白色的飞花中冲出一条小径,一直冲进医院急救室的屋檐。柳絮不动声色地弥合了他们身后的空隙,我听到了他们临近的脚步声。我想加入柳絮那样无目的的飞翔,南窗的缝隙又被风吹开了一些。只是几秒钟,我在瞬间的迟疑里,还是看见那颗珠子弧光一闪,向着幽暗的角落滑去。
我睁大了双眼。
如果有人留意,会发现那拉浅浅的轮廓里开始起了变化。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紧张,还有逐渐增强的近乎贪婪的欲念。哦,不!我发出一声叹息!我强烈地感到,我身体里一个重要器官遭到了抢夺。别动它,它是我的!我向下俯冲,伸开手臂,阻止那颗滚动的大珠。哦,不!我叫道。然而,我被抓住了,被有形,被确定的形式围困。我被迫呼吸,感受到实在的限制沉重而疼痛,我跌入肉身,虚脱感在体内蔓延,难闻的气味哽在喉咙里。我必须将这气味吐出去。我真的吐了起来,一些液体从我半张的嘴里流淌出来。
气体状的我消失了,飘浮在半空的我坠落,与身体合二为一。我活了过来,我的声音像喘气与叹息,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把它还给我!”
华文
华文医生的双手,在屏幕上蓝色直线出现剧烈起伏的同时,停了下来。他用力按压的心脏已经复苏。尽管,那颗心,曾像扩散的涟漪趋于平息。在过去的一小时里,这颗心只有些微弱的起伏。是华文的双手不停按压,才使它显出微弱而被动的起伏。这一点足可忽略的动态,只是对华文勤苦劳作的一点回报和鼓励。越到后来,华文回忆当时的情景,一小时,持续一千八百次按压,老实说,他不是对这颗心脏绝望,而是对时间,对无休止的按压下,茫茫无际的时间,感到绝望。
华文近乎虚脱,想找人替换,可就是无法停下来。
他皱着眉,双眼圆睁,屏幕上那道蓝线,在他眼前扩展为一条宽阔的道路。他正顺着这条新辟的大路奔跑,气喘吁吁,挥汗如雨。他无法停下来。地平线近在咫尺,道路源源不断,朝他涌来,他无法停止。这种情状只在梦里出现过。华文喘息着,喘息声覆盖了周围同行的声音。所有的声音与他无关,与他有关的,只有脚下这条向前伸展的青灰色水泥路。他要阻止它继续延伸,他意识到,再奔跑下去,他会崩溃。这是疯狂的,在这一小时里,他的双臂和意志,一直被一股力量左右,他被封闭在这股力量里,像一辆失控的跑车。华文无法预见这辆跑车会撞到什么,他只是越来越不安和焦虑。这是一场梦魇,他对自己说。他还对自己说,求助吧,向你的同伴们,他们就在旁边。可传进他耳朵里的,依然是自己的喘息声,无休止的、单一的喘息声。他无法求助。
究竟是屏幕上突然起伏的蓝线惊动了华文,还是恢复生机的心脏,那铿锵有力的跳动,使他从无望的奔跑里苏醒?是空气紧张到刺耳尖叫,还是一颗大珠子滚动时清脆的声响,使他从梦魇般的失控里得到解脱?是同事们的欢呼声?他们从未经历过类似事件,一颗静止的心脏,会在停跳一小时后,重新跳动。不过,这欢呼声稍晚些,该是在珠子的声音和被救者的叫声之后。再后来,一声苍老凄厉的喊叫从急救室外传来:“那拉啊,你不能走……那拉,我的女儿……”这声音在门口戛然而止,显然老妇人从医生的表情中读到了女儿获救的消息。是老妇人的声音,将他从可怕的境况里唤醒,虽然他对这类声音并不陌生。
华文在几种可能里难以判断,它们几乎同时发生。华文明显感到,随着患者的心跳,曾控制他一小时之久的神秘力量骤然消散,好似一股血液抽离,他体内余下的,只有凉意和空洞。华文双腿发软,向下滑去。同事们搀起他,让他坐在一张磨损的折叠椅上,替他抹去满脸的汗水,拍打他的四肢,按摩他僵硬的肌肉,使他从过度的紧张中恢复过来。
华文表情僵硬,眼光投向被救的溺水者。在按压她的胸膛时,他触到的滑腻和柔软,像丝绵与沙砾。他虽是奔跑在蓝色水泥路的直线上,却深一脚浅一脚不断陷落。他一直没来得及看她一眼。
他看到了一幅图画。只有几秒钟,却印在他的脑海里了。
图画里躺着一个少女。少女是苍白的,潮湿的,虚弱的,却没有损害她的美。让人发冷的美,犹如一道寒光,照亮了周围人的脸孔与房间的角角落落。一双干枯的老妇人的手正用一件衣物裹住她,将她全部遮掩,藏在厚厚的织物下面。但是已经晚了,这样的形象,已经泄露无疑。不仅华文看见了,同事们也看见了,忽然间,大家都像深感羞愧似的,纷纷将目光转向别处,好像他们的目光不配或损伤了视线里的形象。
被老妇人称作那拉的姑娘,眼里满是发烧病人才有的迷乱和狂热。她环视四周,目光集中在一个护士身上。护士从靠墙的床下捡起一颗大珠子。那拉的目光死死缠着她,直到护士将珠子放在她伸出的双手里。她捧着那颗珠子,眼光发狠,敦促护士去捡起另一些小珠子。她捧着那些珠子,迷离的眼里,纷乱躁动的神色渐渐消失,目光变得清明,人也安静下来。华文想,现在这副神情,才与她相吻合。
患者被送去普通病房做常规检查,如无大碍,很快就会被家人带走。华文的目光被同事们忙碌的身影阻挡,女患者在他眼里消失了。他有些失望。参加急救的几位医生,还在为刚才那件不可思议的事兴奋着。
“要是有台摄像机就好了,这次抢救值得记录下来好好研究。实在让人惊叹,应该列入教材,经典案例,经典案例……”
“我刚才看华医生那股拼命的劲头,就觉得要出大事,原来华医生有先见之明,知道会发生奇迹。”有人拍拍华医生的肩头,“我本来想换换你,可看你那股劲头,好像谁要换你,你就跟谁急。华医生,奇迹,奇迹!”
所有的声音,听来十分遥远。我太累了,华医生想。他从同事围起的圈子里站起来,勉强挤出笑容,一言不发,离开急救室,上楼梯,走过长长的甬道,来到尽头处自己的办公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