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础N掖铀稚铣豆樱钢傅孛妫菊舛鸶盼遥宜怠
我提着鞋子,迈出景仁宫大门,向养心殿的方向走去。我的腿是软的,脚下厚厚地铺着很多棉团。我提着我的腿和鞋子向前走,我跟我的身体有了间隔和距离。当我走出景仁宫外的甬道,向御花园方向走去时,我才感到地面的坚硬与冰冷。我没有时间穿上鞋子。我有非常不好的预感。太后的食盒不见了,除了载湉,没有人敢在主子发话前动它。我急匆匆向养心殿走去,心急如焚,脚触到木质的廊道,细碎的石子路,和雕花的石阶。我不想被人碰到,我一边走一边将散开的长发挽成发髻。若这时太后看见我这副样子,可是死罪一条。好在长袍遮住了我的双脚。我走过一条又一条甬道,穿过很多扇门。夜晚让这许多路陡然增添了十倍的长度。
皇帝坐在养心殿的宝座上。几十个太监跪在周围。皇帝双手放在扶手上,身体后靠,头半仰着,像在等什么发生。所有的人都像在等着一件事情发生。养心殿里一片安静。我光着脚,无声无息,出现在载湉面前,令主子和仆从都吓了一跳。太后的食盒放在载湉身边的小几上。我来晚了,他已经吃下去了。
发生在我身上事,并未在载湉身上发生。看见皇上没事,围在皇帝周围的奴才们开始分食点心,结果也是什么事都没有。
“皇上不是有验毒官吗?”
“朕想知道在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没法说清楚那是什么感觉。”
“皇上……”
“宫里传言说,东宫太后就是这样离世的。”
载湉看见我赤裸的双脚,脚底板上有斑斑血迹。载湉将我的脚捂在手中,直到太医来用白酒擦拭伤口,又用白布条加以包扎。
“为什么同样的点心,有人吃了会有反应,而有人吃了却什么事儿也没有呢?”
载湉将半个芸豆卷递给太医。
太医小心接过,仔细端详,然后捻一小块放进嘴里,又吐了出来。
“回皇上,微臣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吃下去。”载湉面无表情。
太医重新掰了一小块点心放进嘴里,很不自在地咀嚼着。
“你去,把太医院所有的太医都叫来。”皇帝对王商说。
太医院的六位太医都跪在了皇帝座前。已是午夜时分。六位太医战战兢兢,怀着恐慌吃下皇帝赏赐的糕点。皇帝挨个盘问太医,只得到些混乱的答非所问的回答。
我留载湉一个人在养心殿,也留自己一个人在景仁宫。我一路走,一路流泪。这是太后的警告,也是她赐予我的咒语。我们不能在一起。载湉吃了我余下的半块乳卷后静候。载湉惩罚自己与我一起受罚。可这个咒语只属于我,我领悟到了。我缓缓走回景仁宫,站在石阶上,向恶意重重的深宫望去。天色渐白,可恶意深重,恐惧在我的骨头里咔咔作响,可我还是想要用这恐惧做些什么。我想让皇帝远离这片沼泽之地。
摄影师
我有意的退让并未能使皇帝和皇后离得近些。即便在长跪发生后,又发生了凤辇一事。太后砸碎了皇帝送与我的一架辇车,理由是越制。这件事比长跪更令我不堪,抬凤辇的两个轿夫被杖责毙命,可太后的警告对皇后并无助益。皇帝并未因被砸碎的凤辇,而将视线移向皇后。事实上,皇帝连对皇后礼貌性的笑容也收回了。尽管,那不过是装出来的笑容。
皇后对此的反应是,在又一次宫宴上,若无其事吃下了一只别在发髻上的木梳。做法同前几次一样,她将梳子放在我的手臂旁边,以便我细看梳子被咬掉的部分。她吃梳子的样子,像在吃一块软糖。令我诧异的是,旁人总无法看见皇后的举动,而我又总是无法避开。由于无法避开,皇后这类举动便变成了仅限于我的警示。皇后骇人又不动声色的做法,换做旁人也会过目不忘。然而我并不想流露出对这件事的过多在意。我的惊骇与在意,也许是最终造成皇后吃手的原因,可我不想将自己和皇后牵连在一起。她身上木屑的气味越来越浓,还夹杂着模糊的焦煳味儿,我时常担心,有一天,她心里的怒火会点燃胃里的木头,变成烈焰与火炬。我只想避开和远离她。为了避开和远离皇后,我也有意避开和远离皇帝。我有意退让。不是退让令我郁郁寡欢,而是受阻让我郁郁寡欢。我的自由不断缩小,我和皇帝在一起的难度在不断增加。
太后和皇后拿去了我心里一半的自由。然而,我压抑在心里的另一半自由,却试图填补和改变另一半的忧郁,并随时寻找机会。
为了弥补我在凤辇一事上遭受的惊吓,在过十九岁生日的时候,皇帝送我一架照相机。照相机是驻在英国的外交大臣的进献之礼。大臣还送来了在英国留学归来的儿子。大臣的儿子说,洋人称拍照片的人为摄影师。大臣的儿子是摄影师,皇帝命大臣的儿子为我拍了很多照片,照片洗出来,装上相框,皇帝将照片摆在养心殿里。皇帝也有照片放在景仁宫,这样,我们每天都能看见对方。
我郁郁寡欢的表情,在照片里一张张变得欢快起来。我被拍照这件事吸引。这是迄今为止,皇帝送我最好的礼物,而且不逾矩。宫里没有祖制规定相机该为谁所用。
拍照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摄影师总是抱怨光线太暗了。屋里要点很亮的灯,但即便所有的灯统统点上,都还不够。摄影师甚至搬来一套照明用灯,这些奇怪的灯,常常使景仁宫烟雾缭绕。一开始我们在屋子里拍照,洗出来的照片总是暗黑而缺乏生气。后来我们在庭院里拍,在午时前拍,还要等天空的浮云被风吹散。我拍了很多照片,照片记下了我的一段时间,我想,在我很老的时候,可以拿这些照片,看看现在年轻的样子。
我发现,当摄影师乐趣无穷。我很快就学会了拍照,我不需要大臣的儿子,我自己已经是摄影师,身边的侍女当了我的助手。
当我是一个摄影师的时候,我同样抱怨光线不够用。灯光太暗,洒进宫里的阳光太过稀薄。作为无数失败的例子,一开始拍出的照片,总会留有一个模糊不清的暗影。影子是光的伴侣,光线在一张脸上形成亮与暗两个部分,脸上的光线越集中,影子就会越深重。这是光与影的道理,可在宫里,我们避讳暗而黑的影子。我们觉得一重影子看着似有不祥。我们习惯了墨笔工整没有半点阴影的肖像画作,因而对照片里的阴影总是心存疑虑,所以拍照时,要把影子尽可能去掉,或是变得弱些。
在浪费了一定数量的胶片后,我拍出了像样儿的照片。我在两个月里拍了上百张照片。胶片都拿去宫外冲洗,大约十天后,大臣的儿子会将照片送进宫里。大臣的儿子在奉上照片时,还会送给我一些建议。看照片是我打发午后和傍晚时光的消遣。照片越来越多,我的技艺越来越好,可有一个技艺是我无法突破的,我无法拍出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不同。当然,每张脸都不一样,可我拍不出一张脸有别于另一张脸的特征。连续翻看照片,就会得出这样的印象。
从照片上看,我没能拍出更值得拍的东西。为了找出一个有特征的人,我将所有的照片都铺在地毯上,拿放大镜一张张看过。为什么照片里,每个人的眼睛和表情都是一样的,就像一个人?这跟技艺无关。这不是我的原因,也不是照相机的原因。也许是光线的原因。但光线不会让人改变表情。他们的表情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们的眼神,是相同的。
他们是宫里的太监和宫女。我原以为他们会很乐于得到一张照片,可他们并没有高兴的表示。他们统统低着头,一双眼睛盯着地面和脚尖。让他们抬起头来可真是不易,要解释很长时间,迫不得已还要下命令或是动用刑罚——有时我不得不命福子假意抽他们几鞭子,不然光线就白白浪费了。最终,还是有很多光线白白浪费了。这时,他们抬起头和眼睛。为了抓住时间,往往只要他们抬起头我就会按下快门,我无暇控制他们的表情。
一开始我只求拍下人影儿,后来我只求将人脸拍得清晰,再后来,我向他们索要表情。他们没有表情。没有表情总算是一种表情,可从拍摄的角度看,没有表情并不能算作一种表情。因为这张脸与那张脸没有区分。若细瞧,狗和猫,都是有表情的,是有特征和显著区别的。从特征和表情上看,照片里的人无法以人的特征加以区分。我们叫他们奴才,他们与狗或猫倒是没有太大区别,可他们甚至不比猫狗更具表情与特征,也了无生气。
让我惊骇的其实不是特征,而是,他们看上去没有生命。
我不断扫视这些照片,虽然终至雷同,可我还是拍出了某种东西。在空洞而没有神采的眼睛里,当我退到足够远,所有相似相同的眼睛里散发出相同相似的眼光,这眼光空洞,让人害怕。我问自己,我到底害怕这些没有特征和生命的人什么呢?
寿康宫
我架起照相机重新拓展自由。我去了远僻的宫殿,拜访了一些前朝妃嫔。我想我该在冬末的祭礼上见过她们,可我的记忆里没有这些人的影子。即便见过几面,又用照相机拍下,我依然记不住她们。她们在照片上形同虚设。
在远离中轴区的偏远宫苑中,住着一些被遗忘的女人。她们并不拒绝我和我手中的机器。她们衣饰过时,静悄悄的,聚在一起,我拿不准她们是否真正看见了我和我带来的照相机。她们像一群顺从的梦游者,任人摆布,无所事事,却又很忙碌。大多时间,她们在刺绣,做针线。太后偶尔会穿上她们做的一双袜子,当太后的护指触及袜子缝合的缝隙时,有几秒钟,也许会想到她们枯萎的身形。
三个老太监抖抖索索,一刻不停地清理灰尘,可毫无进展,整个京城的灰尘都落在这里了,连光线都无法挤进来。莺络推门的时候,眼前扬起的一阵飞尘让我们又退了出去。我花了很长时间才适应这里的光线,看清光线里的人。她们十分缓慢地抬起头,眯起眼睛望着我和我的随身侍女,像望着两束从窗缝挤进的光束。她们又都低下头,倒并非惧于我的闯入,而是这两道墙外的光,弄痛了她们已经十分脆弱的视线。
我不该这么贸然闯入。
我很快发现,在她们看见我之后,她们便将我搁置了。忽然的一瞬间的闪亮只是忽然的一瞬间的闪亮,仅此而已,这束光与她们并无关系。她们无所谓我是谁,手里拿着什么,打算做什么。倒是我为她们的无动于衷而心惊。她们忘了自己是谁,没有人能准确说出自己的姓氏、名号,以及受赐的尊称。她们是老而不死的前朝王妃,然而她们早就忘了自己曾是谁的妃嫔。她们对过去与未来都毫无兴趣,与灯火通明的中轴线上的宫殿格格不入,她们蹑手蹑脚,轻言细语,失去了嗓音和笑声,也失去了被遗忘的恐慌。她们一点儿也不害怕,脸上无忧无喜。她们不知疲乏,也没有倦容。却毫无生气。她们像被闲置的烛台,任由灰尘一层层落满。
在我眼里,那些金黄色的灰尘,一到这里就变得晦暗与落寞。我看到的其实不是灰尘,而是陈旧肮脏的光线,变质发霉,一层层堆积在所有器物上,堆积在光滑的地砖上。墙皮在脱落,穹窿上的手绘黯淡褪色,重重帷幕陈旧破败。一切都荒芜了,连同她们露在衣服外面,苍白起皱的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