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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头戴凤冠,凤冠上蒙着恭亲王福晋亲手备下的盖头,又是坐在轿子里,无法看见许多的奢华仪仗,但我知道,这世间最丰沛的荣耀,我和我的家族在这一天都领受到了。
可浮在我心头的,却是不安。我的心像一池在雨中颠簸的湖水,溅起万朵梨花。
这不是秘密,圣母皇太后不喜欢我。从我第一次拜见她,我便知道。那天,凤冠上的珠翠挡住了我的眼睛,我看不清她的脸;当我换下礼服,再次拜见她时,我感到的不仅是不安,还有不详。皇帝叮嘱说,你看着她的时候,不要看她的眼睛,看着她的衣领,或是耳环就可以了,不要看她的眼睛。但那双眼睛是绕不开的,她的眼光直刺心腑,我感到的,是由衷的忐忑和伤痛。
我问皇帝,这是为什么?新婚之夜,新妇不该问这问那,我们所有的谈话都应依嬷嬷们预先教导的那样进行。这些固定的问答,我事先练习过许多遍。
入洞房前,我放下如意和苹果,捧着福晋递来的宝瓶,跨过乾清宫里的火盆,走过放着马鞍的坤宁宫的门槛,每一步,都让我离皇帝更近。皇帝一直看着我,有许多皇室成员在场,皇帝的目光越过他们,犹如快乐的光柱,环绕在我四周。我放下心来。他耐心地看着内务府的女官重新为我梳头,将我的双髻改为两把头,然后褪下龙凤同和袍,穿上朝服,戴上朝冠。在这些繁琐的仪式之后,我们离得更近了。女官奉上合卺宴,皇后居左,皇帝居右,我们对饮对食。由于发型和装束的改变,我一下子成了成年女人,而皇帝则是目光灼灼的俊朗青年。过了今夜,他就是真正的成年人,可以亲自处理政务了。当我们望着对方时,我们的谈话很自然丢弃了繁文缛节,又很自然地绕过那些该说的吉祥话儿和问答题。皇帝说,过了这么久,才有一个中意的人来陪朕。按理说,我应该低头不语,但我一点儿也不拘谨,他的眼睛像两簇跳跃的烛火。我说,皇帝,你孤单么?你有师傅,两位母后,无数的宫女、太监,还有群臣,你会有孤单的时候么?皇帝说,你来了,朕才知道什么叫孤单。这是我此生听到的最动听的言辞,而皇帝那双清亮的眼睛,有着超乎常人的热度和光亮。我们一边交谈,一边行坐帐礼,吃半生的饽饽,喝交杯酒,这一切都极为顺畅祥和。外面,坤宁宫的屋檐下,结发的侍卫夫妇们唱起了交祝歌。
我们坐着,轻声嬉笑,丝毫不理会女官和已经困顿的王公福晋们。天快亮时,他们走了。我们会得到两宫皇太后的祝福吗?我问。再过一会儿,我们就会去向两宫皇太后请安。皇帝说,最先向朕说起你的是母后皇太后。慈安太后派人仔细打听,一心要为朕找到全天下最安妥的皇后。她询问所有的皇室女眷,打听他们的女儿,问询她们的性情喜好。朕自小不喜欢读书,慈安太后便留心喜欢读书,读过很多书的女子;朕自小性急,慈安太后就打听那些性情温婉有耐心的女子;朕不会写诗填词,慈安太后便暗暗寻找会写诗填词的女子。当她听说户部尚书崇琦家有这样一个女儿时,便高兴地告诉朕,说有了合适的人选。你具备她所有的期望和要求。你几乎是为了印证她的心愿而来的。第一个喜欢你的人,是慈安太后。而朕出于好奇,想知道,具备了所有朕不具备的才能与修养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样子——天下果然就有这样的人,来做朕的皇后。
我会得到圣母皇太后的祝福吗?我不该问这个问题。我眼见皇帝嘴角的笑容僵了一会儿。皇帝说,朕不知道。以后,你每天都要见到她,要记住,请安的时候,别看她的眼睛。看着她的衣领或耳环就好,只是,别看她的眼睛。
我是大清第十位皇后。每天,宫女们捧着许多衣服供我挑选。宫里节日多,每个节日,皇后和妃子们都会得到赏赐的新衣。赏赐分等级,衣服也分等级。一天里,我要换五六种衣服以适应不同的场合。皇帝更是如此。好在,有一班熟悉礼仪典制的女官和宫女提醒着我。仪式非常多,仪式中的规矩更是多如牛毛。我并不能依自己的心情和爱好穿衣,也不能随心所欲选择膳食。一切都要符合仪式与规范,又要丰盛辉煌,还要符合太后的心情。我的每一天,是一场又一场循环上演的仪式。
穿衣装扮事关重大,若一不小心,穿错了,就会给人以把柄,招致太后动怒。我放弃了,从头到脚交由宫眷女官打理。我时常在穿衣镜前打盹,梳头时,闭目沉思。我们不常见面。皇帝要勤于政务,皇后要母仪天下,尤其是新婚,更应以克制的姿态为群臣和国民做出表率。这最为义正辞严的训诫,让我和皇帝知道,这个十月的夜晚,是多么珍贵而不易。
我们从月光地回到屋子里,为对方搓热双手。皇帝让人烫了一壶清酒,又加了些热菜。我们为对方斟满酒杯,像举行拜帐礼那样,将酒送入对方口中。不知为何,我们总绕不开月的话题。这会儿,我已经知道皇帝的一些小秘密,譬如怕黑。皇帝待着的地方,即便白天也要点灯。而且,他很不乐意夜晚有明亮的月色。
在十分明亮的月色下,能看清蝇头小字和手掌里的纹理。皇帝却躲避这光线。月华灼灼,往往令皇帝烦躁。他让人放下幕帘,点亮所有的灯。他对明亮的需求这么多,却固执地回避最明媚的月色和我看不见的暗影。
“皇上,汉族最好的诗人,喜欢在好月色里出游,准备好酒菜,呼朋唤友,登山凭古。宋朝最好的诗人怀着对月景的激赏写下著名的《赤壁赋》。皇帝,最好的诗篇,是对明月和世间情感的祝福……”
“月光会杀了你,在你不听话的时候……”
皇帝望着一盏灯,说话的声音如同耳语。我还是听到了。
“谁敢威胁和恐吓皇上呢,又这么荒诞不经?”
“你刚进宫,也好,什么都不知道。要是一直都这样该有多好。入宫以来,有什么让你不舒服的吗?”
“每天换那么多套衣服,我不大适应呢。”
“总有你穿不完的衣服……还有呢?”
“到处都亮着灯,就很难看到自自然然的月色和星光。”
“都被照亮了才好。可还是不够亮堂,不够像白天那样明亮。无论朕点多少灯,都不能让夜晚更亮一些。”
“足够亮了,皇上。”
“皇后,你从未见识过黑夜。”
“黑夜在外面,屋里亮如白昼,可有它藏身的地方?”
“每间屋子里,都有黑黑的影子。有许多影子跟着朕,朕得让每一处地方都照得透亮,亮到影子无处躲藏才好。可只要少一盏灯,少一点光亮,它们就会再来。朕受不了它们看朕的眼神。”
“皇上,”我轻唤一声,不免向他身后看了几眼,“所有的地方都很亮堂。”
“所有的地方都很亮堂,”他环顾四周,眨眨眼,“那么,就听朕说说‘我’的心事吧。”
我在这里待得太久,没有办法离开。有时我得空去趟圆明园,看看那些烧焦的废墟。我还记得圆明园烧坏前的样子。在我的回忆里恢复了它原来的样子。我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修复这所园子。我希望事情回到从前。这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圣母皇太后。事情都被一场大火改变了,最大的改变发生在太后身上。在大火烧起来之前,她不会说“月光会杀死你”这样的话。我们住在圆明园,我们有许多房间,每个房间都很亮很宽敞,我们畅游的地方,处处繁花似锦,光从任意一个方向洒下,风从任意一个地方吹来,在我心里,只有快活。你看我现在也很快活,这也是我,可不是从前的我。以前,我是快活无忧的太子,现在,我是快活无忧的皇帝,我快活,是因为我没有不快活的理由。任何事都不用操心,任何事我都满意,都弄好了,上朝、下朝,用膳、听戏,春天斗狗斗鸡,夏天玩鸟,秋季逗虫。大多时候,我也认为,我很快活。
可这都是伪装。事实上,我一点儿都不快活。圆明园的火烧起来后,事情就变了。她变成了另一个人,有着一样的脸、身材和声音。怎么不是她呢?当然是她。只有我知道,她们不一样。我是说,后来的太后与之前的懿贵妃,她们的眼睛不一样。形状还是原先的形状,只是眼睛的颜色不一样。有时那双眼睛是绿的,有时那双眼睛是蓝的,有时是黄和红色。除非从大火前和大火后一直跟着她的人,才能看见这个变化。可惜,原来服侍她的女官、宫女、太监,要么死了,要么逃了。更何况她身上总戴着许多珠宝,那些红红绿绿的饰物,复杂的刺绣,都让人无法看清她瞳孔的颜色。
我看见另一个她,是从热河回来以后。原本,我以为是珠宝的颜色掉进了她眼里。那是一个早晨,在养心殿里,她坐在我的右边,慈安太后离我远一些,坐在左边。她们在听一个外省官员说话。那官员又老又丑,话又长,我一会儿看看圣母皇太后,一会儿看看母后皇太后,不知道她们为何对这个傻瓜如此在意。圣母皇太后,当然,她总是光彩照人,她身上有那么多光芒四射的珠子、项圈、簪花和头钗,她没工夫看我,她双眼一眨不眨。那天她很怪。我看了又看,才发现她的眼珠子是绿色的。发现这一点让我很兴奋。好不容易等那官员退下,我就跟她说,母后,您的眼睛为何是绿色的呢?她听了一言不发,将我领出养心殿。她让我站好,自己蹲下,和我脸对着脸,眼睛看着眼睛。她问,现在看看,我的眼睛是什么颜色?我仔细看了看,说,母后,您的眼睛是蓝色的。它们的确变成了蓝色,像一只御猫的眼睛。于是我就说,跟御猫的眼睛是一样的。我说完这句话时,她的眼睛变得更蓝了,甚至蓝色沿着她脸上的血管,浮现在她的脸上。她涂着厚厚的脂粉,脸通常是雪花的白,而那蓝色像冰凌,令我畏惧。我惊呆了。我不大会哭,也不会流泪,通常我的反应是相反的,当我惊恐不安时,我反而会笑起来。可那一瞬间,我竟然忘了笑。我完全惊呆了!因为那眼睛里藏着另一个人,那眼里有另一双瞳孔,它们时而分裂,时而融合。
皇帝该怎样说话,难道我没有教过你吗?你太让我失望了。我是你的生母,你却不懂得尊重我,你和我的眼睛是一样的,现在,看着我,再说一遍,是什么颜色?我说不出话,我觉得她眼睛里的人将我冷冰冰钉在地上。与此同时,我感到沮丧,忧伤,痛苦,连天色也惨淡无光。我不知道我脸上当时是一种什么表情,我只记得一直以来我十分熟悉的人,突然间我并不认识她了。她是另一个人,我从未见过。我想逃走,却走不动。只要动一动,整个人像要被拆散一般。她抓紧我,将我拉向她,让我离得更近,看得更清,她说了一句话,像一道闪电,将我从中劈开。她说,你不听话,月光会杀死你的。这句话随着那道闪电在我心里劈出一道深沟。许多年过去了,这条沟壑虽然被荒草覆盖,但是断裂的地方依然断裂。每逢月夜,我就会想起这句话。这不是一句简单的威胁,而是一句诅咒。太强的月光,会灼伤我的皮肤,如果我在月下待足够长的时间,月光会像她说的那样,杀死我。对此,我深信不疑。
之后,我尽一切可能躲开她。万一无处可躲,就尽量不去看她的眼睛。这么多年,她精力充沛,胜过宫里所有人,她的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