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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新觉罗更悠久,却一直被假装忘记和忽视。
爱新觉罗皇室长长的名单,让我皱起了眉头。爱新觉罗子嗣延绵,漫出了紫禁城的红墙,将位置留给唯一的尊者。但是透过厚重的城门,爱新觉罗们注视着紫禁城里的一切。他们并没有真正忘记诅咒,在情势险恶的时候,就会有人想起诅咒。第一个在皇帝面前念叨诅咒传说的人,是肃顺。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们并没有傲慢到完全无视诅咒。
肃顺,郑献亲王济尔哈朗七世孙。无论是肃顺还是支持我想要利用我的恭亲王,他们来自同一个源头,他们眼里都闪着怀疑的光。肃顺,脑袋坚固,脖子坚硬。他有三个脑袋——郑亲王和怡亲王将两个脑袋借给了他。除了在皇帝面前低头外,他在别人面前只将半个下巴示人,即便是面见大清的圣母皇太后。
我在去往热河的路上仔细瞧了瞧这顶铁帽子。
他骑在马上,俯视我乘坐的马车。那是一个黄昏,我们向东逃亡。不会再听到刺耳的枪炮声了,我们行走在山地与旷野之中。圆明园那时火光冲天,成了全天下最大的篝火。而我刚从长春仙馆出来不久。大地要裂开了,我来不及携带随身之物,我牵着载淳的手,急匆匆替他换上行服,这一幕,竟在另一个时日重新上演。四十年后,我让载湉换下龙袍时,1860年的这一幕又在眼前重现,几乎毫无分别。
我丢下圆明园。我的一座亲手栽培的花园,回来时都变成了焦土。这一切要感谢肃顺。是他建议皇帝杀死黄头发的外国使者,为洋人入侵备好借口。没有人支持这种冒险,但皇帝还是下了旨意。
肃顺是否料到我们狼狈出逃的结局?也许他对此另有谋划。皇帝没有看到,真正的险恶,不是恭亲王,而是这顶铁帽子。因此,当我在路上见到这位皇帝倚重的大臣时,便要好好端详。正好他提着鞭子指挥卫队。夕阳映在他脸上。他又胖又高,帽子歪着,怎么看,我都觉得他的脖子在冒血。我的确想杀了他。夕阳如血又无比寂寥,很快就黯淡下去,我们同时看到了对方眼里的火苗。他知道我想要什么。我们天生彼此憎恶。他第一次,这么近,俯视牛车上,身穿常服的我。我青春貌美,身边年幼的皇子是我的信心。尽管他认出我,知道我是懿贵妃,但还是问身边的侍卫加以确认。这是难得的机会,两个还未见面就已经充满敌意的人,从外貌上确认彼此的对立。
我知道,他是我第一个要杀的人。
铁帽子也许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吸引皇帝?他立刻就找到了答案。美貌只是其中较少的原因。他在我身上看到的是神秘。他无法看透我。这是最大的问题,他无法了解我,即便知道我的家世、父母,年龄、教育状况,他还是觉得我面容模糊不可思量。神秘,还有危险。我眼睛里还有另一双眼睛,我的笑容,不仅仅是展示善意与尊重的笑容,笑容里还有蔑视、挑逗和柔情。男人不该挑选这样的女人,后宫更不能让这样的女人跻身其中,出了什么问题,是谁为天子选了这个女人?这是一场严重的错误,可惜已来不及改变。我诞下皇子,没有人能扳倒我。铁帽子在一抹即将散尽的夕阳下陷入迷惑与忧虑。这忧虑根深蒂固,最深的记忆,从他脑袋里的泥浆中开始破土。
让铁帽子吓一跳可不是什么好事儿。我藏起眼里的火苗,让目光柔和一些,痴傻一些。聪明的女人总是谙熟此道。数年后,我和东宫坐在一起召见两广总督张之洞时,总督无法将辛酉政变中速战速决的女人,同眼前的妇人联系在一起。他几乎失望,没有从我身上读到丝毫犀利的智慧与传言中的铁腕。他看到的,是平庸。我们看上去,是两个孤苦无依的女人,因丧失此生的依靠而陷入身不由己的乱局。尤其是东宫皇后,总是急于博得同情,以至于整个身体在宽大的朝服里瘦小而可怜。将权力交给这样的女人是让人担忧的,但有谁更适合掌管权力?每位权臣都以为非己莫属,所以他们任由女人执政。她们不过是朝廷中各种力量对峙时的缓冲,不可或缺。还有,每一个臣子不该倾力保护坐在她们之前的幼主吗?毕竟皇帝只是权力的象征和平衡——当一个女人面对一个强悍的男人时,会选择别的姿态吗?我假装被那耀眼的夕阳刺痛了双眼,我总能为自己找到合适的掩饰。
铁帽子松弛下来,却并未打消疑虑,那表情停在眼角。我看见了,我决定将他引入实际问题。我要为皇子讨碗奶茶喝。这个要求多么不合时宜。他立即拒绝。没有。的确没有,有一口水喝就很不错了。但是口气不应该这样强硬,像对付下人。这样就错了,这样就为自己日后的命运埋下了伏笔。他没有想到,我正在凭印象为他下最后的结论。总有一天,他会记起自己错在哪里,总有一天,他会为自己的傲慢失礼懊悔不已。即便他是世袭罔替的铁帽子王。
夕阳很快散尽了,铁帽子离开我乘坐的马车,向前走去。而我眼中的火光并未随之熄灭。
咸丰皇帝拖家带口,逃到承德后,下令紧闭宫门。这样就将所有的坏消息都关在了门外。坏消息暂时被关在门外,除了圆明园的消息。这个消息穿过累积在承德山庄外的热气,窜进了每个人的耳朵。皇帝告诉大臣,不要将奏折拿给他,他听够了,也看够了,一切都毫无价值,他不想为目前的局面负责,他意志消沉,只想在丝丝凉意与女人的体香中,回味旧时宫殿的余味,好像被毁的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可以醒来的幻梦。
他正在走向死亡,我清楚地看到了不幸。我熟练地捻好烟丝,点燃火绒,我们一起斜在南窗下的软榻上,吞云吐雾。我很早就学会了抽烟。皇帝喜欢女人抽烟。烟雾里的女人是虚幻的,而他可以轻易将这虚幻之物握在手中,从而触到现实的另一面。尤其当这一切集中于懿贵妃身上时,我和我制造的烟雾,让皇帝暂时离开了羞耻。我正是这么做的,将事情沉重的部分散开,将轻松漂浮的部分呈给皇帝。所以他不介意我在奏折上,用柔软的笔迹,批复官员的请求。
我很快发现,皇帝手下是一帮无所作为的官员,大清为喂养这么许多无用的蠢材而耗尽了财力,却不能将所有人都停职遣散,否则这朝廷就陷入了瘫痪。我很快就发现了其中的妙处,这些蠢人,都是为我提供支持的合适人选,我只要挥洒眼泪,哭诉先王和幼子遭受的不公待遇,他们就会义愤填膺,声讨我的敌人——那顶最硬的铁帽子。这件事简直易如反掌。我很快就尝到了置身一群蠢人中的利益。他们乐于提供廉价的忠心,他们愿意发誓,他们也愿意将他们的见闻向百姓扩散。无疑,这都是我需要的。
轻视蠢人的后果是极为严重的。我那天真的侄儿以为凭着赤子之心就可以办成一切,这是他失败的原因。他厌恶愚蠢无用的朝臣,想远离他们,隔离他们,放他们长假,他想用有新知识的人——只有他会称那些人为青年才俊。都是一帮于事无补的家伙。他们不晓得愚人的力量有多大。仅凭他们那一点点火光就能照亮大清吗?我看得很清楚,我知道我们的根基在哪里。我知道我们的色彩并不比他们浅或是更深。我们就是黑色本身。
如果想在黑色调里有所作为,便不能使自己有别于黑色。我偏爱黑色,没有黑色就没有我。我和皇帝在南窗下一起吞云吐雾,我看清了,我可以调动的力量在哪里。
躺在北方清丽的光线下,一时,我们觉得京城发生的一切,都不过是恍然一梦。我们一起回忆圆明园、京哈狗、金丝雀,我们的宫殿与田园,它们完好无损。大理石的雕刻细腻如发,金丝楠木的房间里,永远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晚上华灯初上,戏子们在太湖石旁浅唱低吟,而在另一所庭院,丝竹清音袅袅缠绕,白天和夜晚没有分别,筵宴与欢娱没有止息,这是我们共同的梦,充斥着宝藏和人世的一切繁华。它没有毁坏,我们在烟雾里重新勾画好图景。也没有火光和尸体烧焦的怪味,我们进入过去。能够和皇帝一起回忆这一切的人,只有我,叶赫那拉。其余的女人,只是画面的组成部分,而我能跳出画幅,成为欣赏者,这是我能最终得到那枚同道堂印章的原因。
皇帝问:“你能保护好皇子吗?在他长大之后将玉玺完整地放在他手上,而在慈宁宫安心过你圣母皇太后的日子?你能在他需要时付出你的一切,乃至生命吗?”
我立即从睡榻上坐了起来。我扑散身边的烟雾,使脸孔清晰地浮现在他眼里。我没有说话,只是很无辜地看着他。
“如果朕要你死,你可愿意就死?”
他吐出烟雾,眼睛在烟雾里亮闪闪的。他眯起眼观察我。
“当然。”
我轻轻吐出两个字,眼里忽然涌出泪水,泪水没有顺着脸颊淌下来,而是噙在眼眶。我眼眸漆黑,我的眼里藏着两片湿润的云。
他仔细瞧我,脸上兴趣盎然。
“如果朕处死你,你会觉得委屈难过吗?”
“不会……皇上难道已经做了决定?”
“是。”
“那只能由皇上来照顾我们的儿子了。”
“你不问为什么?”
“如果处决我能让皇上安心,这何尝不是做妃嫔的本分。”
“你为什么哭呢?”
“我再也见不到皇上和我们的儿子了。”
我拭了拭眼泪,可新的泪水又涌了出来。
他久久端详。
“你知道一个诅咒的故事吗?”
他决定不被眼泪迷惑,虽然眼泪让他入迷。
我沉默不语,让泪水干涸。
这是肃顺的杀手锏,但未必,他就是笑到最后的人。我会立即死去,香几上那壶酒,也许就是毒鸩。不过,皇帝不会将自己的寝宫变成刑场,也不会将谈话变为刑讯逼供。他要的只是结果。他并不关注生死,他要的是安全。不要相信任何人,唯一值得信任的,是安全,每一个生命,都是对我的生命的威胁,我从进宫第一天就知道了所处的境遇。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顺利地成为了皇室一员。我确切知道,他们杀不了我,即便是皇帝。我笑了起来。这笑声必定让人不安,但我抑制不住地笑了又笑,好像听到了天下最可笑的荒唐事。
皇帝被我弄糊涂了。皇帝向后靠了靠,满腹狐疑地望着我。
“皇上,您该不是说那则老掉牙的传说吧。如果您真要问我,我倒是知道一个故事呢。”
我向皇帝讲了一个我事先并不知道的、很长的故事。对此我并不奇怪,在我孤立无援的时候,她会帮我,我的好姐妹,我的另一个自己。
最后,我说:“皇上,怎么能说,那就是恶咒呢?试想,若是没有咒语,太祖怎能创建无人可比的伟大功绩?咒语为爱新觉罗提供了不可战胜的动力,难道它不是一则福咒吗?”
我看着皇帝那张越来越没有光彩的脸。
“仅仅凭你刚才讲的那个故事,朕就可以杀了你。”他缓慢地说。
“皇上不会杀我的。”我紧盯他的双眼。
“为什么?”
“皇上不会这么做。这么做不符合皇上的仁慈之心。当年,先皇在立储一事上犹豫不决,可当先皇站在南苑的猎兽场时,他终于知道自己该将皇位传给谁。因为皇四子说,他怜惜正在巢穴中嗷嗷待哺的幼兽,而不忍杀死动物,哪怕一只野兔。春天是万物生长的时候,杀生对天地和气有害,所以宁肯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