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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看到的全是自己的迷宫——每个人的迷宫是不同的。”
“朕的迷宫……”
“皇上的迷宫在养心殿,也在乾清宫,皇上走到哪里,迷宫就会跟到哪里。”
“朕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拿掉脸上的毛巾。他的脸上泛起了红光。
“皇上只是不愿看见迷宫罢了。”
“珍,朕不想谈迷宫,朕想说,朕做错了许多事。朕有许多梦想要靠权力来实现,然而,朕失去了机会。”
“皇上失去的,只是一个又一个陷阱。”
“珍,你不能这么说。”
我想将我看到听到的,也让皇帝再看再听一遍。可桃花早已落幕,回到时间的刻度里即是遭受惩罚。虽然,我们曾一同经历了白昼和夜晚难以区分的无时间地带,这个地带在皇帝的意识里只留下了空无。空无是无法证明的。乃至嘉顺皇后、小公主、同治皇帝,还有慈安太后的怀表,都归属于空无。不会再有一个相同的地方,来让这些人和事重新擦亮,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暮色渐浓,地心深处黑摩罗的波浪从我脚心掠过。
隐身侍卫
过去的一年叫甲午年。这一年的每一天都被史官所记载。从八月一日皇帝向日本宣战,到来年五月,皇帝宣诏承认《马关条约》,这一年中,所有的记录都是溃败与羞耻。
条约签订后,权利重新回到太后手中。太后虽不上朝,可储秀宫俨然已是理政的地方。一切又回到皇帝亲政前的情形。时间没有停下,而是在倒退,退回到从前的童稚时代。摩罗花的阴影从地下延至地上。太后为过寿装饰过的地方,到处都是摩罗花的图案。从屏风,到帷幔,到饰物,到地面的镶嵌,或繁或简,花色或是艳丽或是阴沉。摩罗花的繁盛,是太后获胜的标志。
自此我们的生活发生了改变。宫里越来越多的人变成了半人,我在一夜间失去了所有的心腹宫女和太监,新来的宫女和太监衣饰全都更换,身上散出涩味儿。只要看看隐约间从衣袍下露出的衣衫,无疑,都是摩罗花的图形。皇帝的情形是相同的,除了从小服侍皇帝的王商和几个老太监,新的面孔不断更换着。陌生的面孔让皇帝疑虑重重,难以安心。皇帝得到警告和暗示,要疏远我。皇帝要做到疏远我,至少,要做出疏远我的样子。
即便不这样,孤独也让我们互相排斥。
我们离得越来越远,相对时无言,用膳时分开了,我们相互瞩望,却看不见对方。夜晚,我们让一个宫女传递写在帕子上的诗文。这些诗文,有第三双手动过了,也有第三双眼睛审视过了。我分不清那是太后的手,还是她衣袍里那具骷髅骨的眼睛。
宫里的这段时间倒是十分和谐,皇后、妃子、女官、宫眷们,脸上都挂着和睦的笑容,这笑容是一朵又一朵摩罗的花瓣儿。夜幕时,皇帝又让人搬来许多未及修复的玩具。皇帝有几座玩具大山,修复了一座,还有另一座。玩具被擦亮了,养心殿不时传出许多奇怪的声响,还有远道而来的手艺人的影子。
皇帝说,我若不是皇帝,定会是一个不可救药的顽童或是做玩具的手艺人。
是的皇帝,我很愿意你是一个技艺精湛的手艺人,你拥有的,将只是一个玩具店铺。
李莲英依然在宫里穿梭着,忽隐忽现。大公主依旧旁若无人,目空一切地从宫眷们眼前走过,只是那一列灰色的队伍更加令人侧目。我现在知道,她其实遭到太后放逐,倨傲是为了掩饰负罪的伤痕。她身着铁一般的衣衫,她的肉身所剩不多。她日益干瘪,衣袍里裹着萎缩的另半个自己。翊璇宫里收集的故人终有一天会失散,虽然我被大公主视为预言中的接替人,可我已自身难保。有段时间,大公主住在公主府里。她已殚精竭虑,无法完整保留故人的遗物。我设法请大公主将荣安公主的手串借给我。我重拾小公主最擅长的活计,刺绣。她从未见过我,看见丝线,才不致她排斥我。
这么多落寞空旷的时间,实在需要做点儿什么去消磨。
太后精神焕发,肤色鲜亮宛如少女,权力从未真正离开过她,现在更使她精力充沛。此时慈安太后已离世十四年,而恭亲王已经沉沦为一个目光安详的老人,所有的棱角锐气都被削磨抚平。这一切都令太后满意。也许为了安慰落寞的皇帝,也许是看我已悔过自新,太后将我的身份从贵人又升为了妃。
我将大部分时间用在刺绣上。我希望在这惨淡日子里,有人陪伴我。我愿意像荣安公主那样,甘于过画地为牢的生活。我将荣安小公主的手串戴在腕上,刺绣的时候,一个娇小洁白的身形会出现在我对面。她分享我肉身的温度。我们偶或相视一笑。有时,她在我周围徘徊,拖着长长的吉服。我们不在同一段时间里。她惨淡的笑容来自隐晦的心事,她的闺房尾随在她单薄的身影之后。
我绣的东西越来越好,针脚越来越平整精细,看不出一丝心思的紊乱或波动。不错,那是一个安于现状、默认屈辱,不再有好奇之心的人刺下的图纹,它好在精细而不是生动。小公主之后,没有人能再绣出鲜活逼真的图案。这一定令太后放心。
我心无所念,我一直在等待。我小心体察某种动静,只有当这种动静出现时,我才知道,我在等什么。
年末了,我终于等来了期望中的机会。他一出现,我就感觉到了。长时间刺绣,潜心于枝蔓与花瓣微妙的变化使我的感官分外敏感,以至于,我的头发和睫毛都能觉察到空气中某些细微的响动和变化。我闻到一股尘土味儿,察觉到光线的震颤。我心如止水,手里的针线并未停歇。除了手和偶尔眨动眼眸,我看着就像一尊塑像。这样过了三天。他每天九时三刻来。第一天他攀在梁枋上,些许金色的尘土散落下来。第二天他斜靠在屏风上,我屋里的光线暗了一寸。第三天他站在我身后,我闻到了尘土的味道。他待的时间不长,每次都单腿跪拜后,悄悄离去。他如此非凡,我想,难怪灵物会落在他手中。他是隐身萨满,磨指。他来,必是事出有因的。
我以极平常的语调让宫女全部退下去。我亲手在香炉里撒香,遮蔽尘土的味道。这是秘密会见,不能为他人知晓。桌案上一直备着纸和笔墨,这是为书法和绘画备下的,也为这位我等了许久的访客。我在书案前坐下。从窗外望向屋里,每个人都会看见我是在写字。确实如此,我在写字。而我对面站着一个别人和我都无法看见的人,磨指。我在纸张上写下简短的语句,直入主题。
“跪下,磨指。”
“给珍小主请安。”
他的书写速度极快。他以水为墨,在桌面上书写。
“你可知你犯下的罪过?”
“我私闯景仁宫。”
“不,你偷了灵物。”
“……我是它的合法守护者,我为丢失它而受幽禁之刑。”
“曾经命你保管它的人已经不在了。”
“可责任并未免除。”
“你需要皇上重新指派新的职务。”
“小主听到了我夹杂在故人中的倾诉。”
“你指望李莲英的庇护是一桩错事。”
“他是唯一一个还记得我的人。”
“灵物。灵物记得你。它在你手里。”
“我无非是在履行职责。”
“将灵物交给它真正的主人,是你现在的职责。”
“也许它毁于烈焰倒好些。”
“把它送给邪灵吧,它们彼此需要。将这宫闱之地都变为故人、半人,和幽灵的场所。”
“这很可悲。”
“是的,很可悲。”
“也许灵物能成为小主的武器。”
“也许你能成为皇上的殿前侍卫。”
“那会为我换回什么?”
“尊严,光荣。”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
“我的罪和惩罚在得到灵物时便结束了。我原想重新找回我的萨满身份。我曾有望成为真正的萨满,然而师傅的失职使我失去了机会。对我而言,要么与李莲英合作,要么与小主合作。这意味着我或是选择太后,或是选择皇上,作为我此后半生的方向。我这一生毫无意义,除了与灰尘为伴。我日益晦暗,每天都在与忧伤战斗。选择谁,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太后难以捉摸,我至今无法靠近她。储秀宫是我的禁地,是宫里我唯一无法进入的地方。然而皇上,已经被一种比尘土还要晦暗的东西所笼罩,坦白说,皇上前景暗淡。”
“那么,将你的梦交给李总管吧,”我打断他。“我不允许你这么说皇帝,你看不见皇帝的真容。尽管你曾以萨满的身份在宫中供职,可你学期未满,并非真正的萨满。你该知道,你看到的是迷宫和黑摩罗繁盛的恶果。也许你还未看到迷宫,可你该知道,宫中很多太监和宫女已不是来时的样子。去摸摸他们身上的衣衫,看看他们在夜里睁着的双眼,你会知道交出梦的后果。你虽是在雨花阁服刑的罪人,却很幸运,你幸运地被人遗忘,你幸运到没有失去梦,你还可以重新开始。”
“小主回答了一直以来我心中的疑问,也惊醒了我。失去梦,或者只留下魂魄在这宫里游荡,是更为不堪的惩罚。”
磨指手蘸墨水写下这行字。我从染黑的手指渐渐看见他的手,沿着手,我看见他的臂膀,肩头,鼻子,下巴,和整个人。他是个大眼睛,皮肤苍白的人,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当他将手指浸在水池中,他随着溶解的墨汁变淡了。在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前我问:
“你将效忠于谁?”
“小主。”
桌案上留下了一个水写的字。我以最轻微的声音说,磨指,你的主子,是皇帝。
磨指再次出现时,我赐予他一等侍卫的全套行头。这套簇新的行头,放在我刺绣的桌子上,我眼见他拿走它。这象征着皇帝的任命,也表明磨指接受了新职。虽然此时,皇帝对磨指并无所知。磨指是我和皇帝的第一个支持者,也许,是唯一的支持者。这就是说,我们得到了灵物。尽管我并不知道,何时能见到灵物。
惨淡时日
磨指是宫里的萨满,学徒期未满就被惩罚了,现在做了皇帝的隐身侍卫。我无权任用侍卫,可我代皇帝任命了他。我无法向磨指发出命令,我时常见不到他。我的命令写在纸片上。有时我用篆书,有时用隶书,有时我写满语。书写是我的保密法,时常更换字体,是为了让即便略识几个字的宫女也无法猜透我的密令。
我留给磨指的第一道密令是,找到白萨满。纸条拿走后,许多天,磨指没有出现。他没有问我,白萨满是谁。
我在刺绣,也在等待。
我想搜寻布西亚玛拉的记录。总会有文字记下她,总会有传说和歌谣留下她的踪迹。她的名字,曾经一度为世人熟知,一定是这样。
在文字中搜寻布西亚玛拉的踪迹,是件浩瀚而艰难的工作。我必须知道源头。我既不能将迷宫指给皇帝看,也不能向皇帝证明诅咒的存在。我不能使皇帝相信我见到的太后,衣袍里裹着的一重影子和一具白骨。我听到、看到的故人,装在瓶子里的人。我无法向皇帝讲述大公主的真相。皇帝只见过堂兄载淳的魂魄。怀疑即罪过,这个信念在皇帝心中与恐惧并存,大树般牢牢扎根。不能怀疑太后,她是养母和姨母;不能质疑给予他皇位的人,哪怕他并不想要这个位子。怀疑即罪过。若有一天拔起这棵树庞大的根系,皇帝也将被连根拔起。
“怀疑”即意味着“罪”,也意味着“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