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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儿!你怎么这样对你爷爷说话?还不赶快退回房里!不像话。”杨守书连忙斥喝女儿,这事他们大人正头痛呢,不容她这小妮子来搅和一气。
“我不管,反正我不进宫就对了,娘,你要替女儿作主啊!”杨采儿手指绞着绣帕,不依地道。
王氏护女心切的开口了,“爹,咱们家只有采儿一个女儿,真要让她进宫去,这辈子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见面,媳妇可舍不得心头这块肉呀!”说着,仿佛此事已成定局般,竟就这样啜泣起来了。
杨守书脸一沉,“这事爹还没决定,哭哭啼啼地像什么!”
杨敬看着闹烘烘的三人,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此景二十年前似乎也发生过,不同的是,那时得知自己确定被选入宫的女儿,是那样恬淡适然,还反过来不断安慰不舍自己的母亲……
“爹,咱们能不能买个人代替采儿……”杨守书迟疑地说出自己想了一个晚上的主意。
“胡闹!”杨敬打断他的话,“别人的女儿不是人吗?拆散人家骨肉你们于心何忍。”
杨采儿和母亲哭得跟什么似的,被爷爷这么一说,忍不住反驳,“那爷爷让我进宫,叫我爹娘于心何忍……你自己当初狠得下心把姑姑往宫里送,也想叫我爹爹像你一样吗……”
“啪”地一声,杨守书朝女儿挥过去一个响亮的巴掌,她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又没说错,看看姑姑,我才不要像她一样,在宫里虚度二十年光阴,然后莫名其妙地被送回来,还被赐了疋白帛自尽……”抚着发烫的颊,她犹不服地嚷着。
“你……你还说……你要气死我是不……”杨守书涨红了脸,不安地瞧瞧父亲又转回来怒瞪女儿。
“别骂啦,采儿没有说错。”杨敬的声音像突地老了几十岁般,无力而沙哑,“要怪就得怪我官也不做大一点,几十年了都还只是个小小的县令。”知州一声令下,他就得乖乖交出自己心爱的女儿及孙女。
杨守书闻言也黯然,自己考了十几年连个举人都考不上,要不是赖着家里还有几块田产可以收收租、做点小买卖,他都觉得自己像个废人。
杨敬定定地看向孙女,“采儿,这次宫里选秀女,其实是当今圣上要为晋王选妃,虽是万中选一的机会,但若有幸被晋王选上,一生的荣华富贵便享用不尽了。这也不是普通人家就有资格入宫的,一定起码要像咱们这样的书香门第,才会被钦点到。”
王氏和女儿停止了啜泣,愣愣地看向他。
杨采儿在听到“荣华富贵”四个字时心念一动,又听说过晋王才高八斗、俊逸非凡,但一想到也不知有没有福气被他选上,万一选不上的话,落选者的命运就要去当宫女了……不,她才不要冒这个险!
“不,我不进宫!”她坚决地看向爷爷。
杨敬点点头,“好,那我明天就辞官。”只要他不任官职,这回选秀就选不到他们杨家来。
众人皆无语,除了找人顶替之外,是还有这法子,可没人敢提。
入宫之事,大概就会这样解决了吧?
是夜,杨敬独自一人在书房喝着闷酒。
想自己活了半百的岁数,在官海沉浮也有二三十年的光阴,没想到二十年前保不住女儿,如今连孙女也重蹈覆辙。
“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薰笼坐到明……”饮下一口酒,他喃喃地念出白居易的诗句,想起自己那苦命的女儿,忍不住悲从中来。
当初他就不该让她进宫的,别说女儿姿色堪称清丽而已,比不过众多妖娆惑主的狐媚子,她那温婉善良的性子,根本也斗不过后宫嫔妃的尔虞我诈,本想她若能平静地在宫里度过一生,虽不完满但至少也不致有什么大遗憾,谁知……
他不知道女儿在宫里究竟犯了什么大错给送出来,将宫人放出宫任其嫁人,这种事美其名是盛朝佳话、皇上仁德,可实际上,宫内却秘密差人送来一疋白帛,分明就是不想让她死在宫内……思及至此,他心头隐微有些不安。
如果让宫内的人知道嫣儿根本没死……杨敬猛地喝下一口烈酒,他不敢想呵,这可是抄家减族的死罪!
几个月前,当来宣旨的太监留下白帛离去后,嫣儿像了然于心地没多说什么,只朝自己磕了几个头,重复念着“女儿不肖、女儿不肖”,领着布帛就回房里去。他知皇命不可违,自己再不舍,也只能垂泪到天明,准备等鸡啼再到女儿房里料理后事。
可未待他这白发人去送黑发人,嫣儿夜半时就来向自己拜别,说她得一高人指点,告知她有仙缘,得往昆仑山去求仙。他莫名所以,这个晚上接二连三发生的事着实叫他措手不及,只呐呐地回说,她一介弱女子上昆仑山去,不是自寻死路吗?
只见嫣儿惨然一笑,回了他一句,“女儿横竖得死,不如上仙山去搏一搏。”
他无言,料想她可能大限将至,精神大受打击下才胡言乱语,并不多加理会,随便讲了几句宽慰的话,也没当真。
岂料,嫣儿是真的上了昆仑山,还平安归来。但他实在无法想透,她如何在短短几个月之内,来回这段路程?要不是她拿着一朵说是山中仙兽相赠的雪莲,说要给他补身子,又描述起到昆仑山沿路景致,仿佛历历在目,他才不由得不信。
现在她以远亲的名义投靠杨府,以躲过外人耳目,大家以为的杨妤嫣,已由当初那名秘密来宣旨的太监“确认”过,下葬了。
而这又是另一桩死罪了。
赐白帛的隔天早上,找不到妹妹身影的杨守书,焦急地听完杨敬所言后,认定这是老父包庇女儿的手段,一方面虽然对妹妹躲过一劫而松了一口气,一方面却也担心起这下他们该如何交出一个死人来。
苦苦思索了一天,终于让他想出了个法子好躲过这灭门之祸。
他偷偷到邻近几个小村落,运气不错的见得一个因难产而死的妇人,年岁约与嫣儿相当,于是花了许多钱,买回来准备李代桃僵。
好在这年头钱还算好使,那户死了妇人的人家及太监的口全被钱封得十成十,这事至今没出什么纰漏,加上嫣儿从昆仑山回来住了这些时日,宫内也没传出什么动静,他们才总算可以落下心来安枕成眠。
接下来,就以远亲侄女儿的身份,把嫣儿的终身大事办了办吧,只是依她这个年岁,恐怕也找不到什么好夫好婿了。
摇摇头,他深深叹口气地啜了口酒。
“爹。”一道娉婷的身形走进书房,轻柔地唤了他一声。
杨敬抬起迷蒙醉眼一望,“嫣儿,这么晚还没睡呀?”
“爹,我听说宫里要选秀,采儿也在这回的名册之中。”
杨敬叹了口气,“唉,爹二十年前错过一回,这回宁愿辞官也不愿自个儿的骨血入宫去受苦了。”
“爹,我不苦,能进宫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杨妤嫣说这话时,像想到什么似的,眼底还透出某种异样光彩。
“唉,你这娃儿就知道说好听话来安慰人,都被赐死了还不苦吗?”他这女儿就是这颗善解人意的心最惹人心疼呀,有时候,他情愿她像采儿一样撒娇抗议,也不要凡事逆来顺受。
她闻言只是摇摇头,“爹,你别喝多了。”
“你这么晚来找爹是不是有什么事?”他愁啊忧呀,不喝个大醉怎成。想着他又倒了一杯,随口问着。
迟疑了一下,她还是开口了,“爹,我想代替采儿入宫去。”
“什么?!”这一听,杨敬手里的杯子打翻了,酒也醒了大半,她、她……说些什么呀,才刚从官中那虎口逃出,现在自个儿又要往里送?
“嫣儿,你……不成!先别说爹绝不再让你进宫受苦,看看你自个的年岁,三十五岁的老姑娘了,一望就知不符资格。”
杨妤嫣知道爹爹并没有说错,虽然自己外貌看来并不老,比起同年岁的许多妇人,向来少忧少愁、寡欲少求的她,看来还年轻了七八岁有呢!只是,即使看起来只像二十五岁,还是不符合入宫的年岁要求。
“我知道,可是如果我有办法恢复青春呢?爹,你能否成全女儿的心愿,女儿真的想回宫里去。”说着,她已双膝跪地,眼眶泛红。
“你……”杨敏无力地想将她拉起,但她坚持,如果他不答应,她就不起来。“你有什么法子呢?”人又不是神仙,哪有这般回复青春、扭转年岁的本事……等一下,嫣儿刚从昆仑山回来,或许……
她摇摇头,“爹,容女儿无法向你禀明原由,但请相信女儿真的可以年轻二十岁。”
杨敬着实无奈,他到今天才知道,原来自己生了个这么死心眼、拗性子的女孩。“你要我怎么相信呢?我总不能拿着全家人的命陪你开玩笑。”
杨妤嫣抬头,眼中充满坚定,“好,我先回房,爹爹你待一刻钟后,再到我房里瞧个分明。”
说着,她起了身,也不管父亲还要说些什么,径自往房间方向走去。
留在原地的杨敬怔了半晌,心里只兜转着一个问题,要是嫣儿真的返老还少了,那他是否真要让她进宫?
房里,杨妤嫣颤巍巍地拿出灵药,心里非常的不安,虽早知道自己就是得恢复青春,这辈子才得以再见他一面,甚至再续前缘,可是,变了年轻的自己,他还认得出来吗?
“无论你下辈子是什么模样,我一定一眼就能认出来的……”
他的话犹在耳畔,她嘴角弯起一抹弧度,想起他呵,自己的心就溢满说不尽的相思和爱意,这几个月,他可有想着自己?是否听说自己已死了的事情?
她想着他,只想着地,她一定能再见到他,会再让他爱上自己的,她都上昆仑山求到灵药了,还有什么做不到的事?
心一定,她毫不犹疑地吞下药——
生命,从此刻开始重新发芽茁壮,长至含苞待放的十五岁。
啊!真痛,这剥皮撕肉的苦楚呀!她全身四肢百骸、五脏六腑仿佛经历被火烧、被冰冻、被刀剐,苦不堪言,痛楚难当;成长,本就是充满各种苦难,只是在时间的流转中被分摊、被转移了,让人不知不觉。
而她这重生的生命,就得一次承受这些,如同毛毛虫蜕变,将自己萎老的旧皮蜕去,换上光彩夺目的崭新外衣。
她喃喃唤着,“阳儿、阳儿……”好似每唤一声,就能稍稍减轻她现在的苦难
不知过了多久,门上传来轻叩声。她幽幽的从昏迷中惊醒,心绪一凛,连忙奔到镜前看着自己的模样。
成……成功了!
杨妤嫣喜不自胜地摸摸自己的眼,那儿的小细纹不见了,发丝间原本隐约可见的白发也全失了踪迹,镜子里的俏佳人,活脱脱不就是自己二十年前的模样吗?
“嫣儿、嫣儿,你没事吧?来给爹开门呀,怎么一声回应都没有呢……”杨敬已敲门敲了好一会,里头的默不作声让他有些许不安。
她奔去们前,猛一拉开门,冲到父亲的怀里,开心地又叫又跳,“爹爹,我成功了,我成功了。”
他还以为自己眼花了,或者在做梦,怀里这个娇俏的丫头,怎么跟二十年前的小嫣儿如此相像,个头一样,笑容一样,连唤着自己的口气,都有种小女孩的稚态呢!
他双眼濡湿,不自在地推开她,“小姑娘,你……”
还没问完,话就被打断了,“爹,我是妤嫣呀,不是什么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