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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江有水千江月-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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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月回来,贞观着实不快乐了几天;到得十八这日,信倒是来了。

贞观原先还故作镇定的寻了剪刀,然而不知她心急呢,还是剪刀钝,铰了半晌,竟弄不开封缄,这下丢了剪刀,干脆用手来;她是连撕信的手都有些抖呢。

〖贞观:

一切甫就绪,大致都很好!

读了十六年书,总算也等到今天——报国有日矣!

祖母的古方真灵呀!我那天起床,鼻子就好了;最叫我惊奇的,还是知道你会做这样鲜味的汤水!(以后可以开餐馆了!)

给你介绍一下此间的地理环境:

澎湖也真怪,都说他冬天可怕,仿佛露出个头,就会被刮跑似的;那种风,大概连什么大诗人都顾不了灵感,还得先要随便抓牢着什么,以免真的“乘风归去”。

可能一切的乖戾,都挤到冬天发泄去了,平时澎湖三岛,倒是非常温顺、平和,除了鸟啾和涛声有点喧哗外,四周可是很谧静的,可惜地势平缓,留不住雨露,造就不了黑山、白水、飞瀑、凝泉那般气势;国画中常以一泓清沁,勾出无限生趣,澎湖就少这么一味!

刚来时,看到由咕咾石交错搭成,用来划界的矮墙,很感兴趣;矮墙挡不住视界,却给平坦的田野增添了无尽意思!

平时天气很好,电视气象常乱预测澎湖地区,阴阴雨雨,笑死人呢!……〗

贞观原先还能以手掩口,看到后来,到底也撑不住的笑出来;只这一笑,几天来的阴影,也跟着消散无存。

从前她看《牡丹亭》,不能尽知杜丽娘那种——生为情生,死为情死的折转弯曲;她若不是今日,亦无法解得顾况所述“世间只有情难说”的境地。

情爱真有这样炫人眼目的光华吗?这样起死回生的作用;几分钟前,她还在冰库内结冻,而大信的一封信,就可以推她回到最温煦的春阳里。

信贞观连看了几遍,心中仍是未尽,正在沉醉,颠倒,银禧忽闯到面前来,他这两日,面部正中长一个大毒疮,不能碰不能摸,闹得她四妗没了主意,五路去求诊,西医不外打针,中医无非敷药草,怎知疔疮愈是长大不退。贞观看他红肿的额面,不禁说他:

“你还乱闯,疔仔愈会大了,还不安静一些坐着,看给四妗见到骂你!”

银禧这才停住脚,煞有其事说道:“才不会!妈妈和阿嬷在菜园仔。”

“菜园仔?”

“是啊——”

银禧一面说,一面在原地做出跳跃的身势:

“她们在捉蟾蜍!”

“蟾蜍——”

她看着眼前银禧的疔仔,忽然想明白是怎么一件事:蟾蜍是五毒之一,她阿嬷一定想起了治疗毒疔的古方来。

“走!银禧,我们也去!”

她带他去,是想押患者就医;银禧不知情,以为是看热闹、好玩,当然拉了贞观的手不放。

贞观一路带着小表弟,一路心上却想:银禧称大信的母亲妗,称自己母亲姑,两边都是中表亲,他与大信是表弟兄,与自己是表姊弟,等量代换之,则大信于她,竟不止至友、知心,还是亲人,兄弟……

菜园里,她四妗正弯身搜找所需,她外婆则一旁守着身边一只茶色瓮罐,罐口还加盖了红瓦片。

“阿嬷,捉到几只了?”

她外婆见是她,脸上绽笑道:

“才两只,你也凑着找看看!”

“两只还不够吗?”

“你没看他那粒疔仔;都有茶杯口那么大!”

贞观哦了一声,也弯下身子来找。未几,就给她发现土丛边有只极丑东西,正定着两眼看她;它全身老皱、丑怪,又沾了土泥,乍看只像一团泥丸,若不是后来见它会跳,差些就给它瞒骗过去。

“哇!这儿有一只!”

她阿嬷与四妗听着,齐声问道:“青蛙与蟾蜍,你会分别么?”

贞观尚未答,因她正伸手扑物,等扑着了,才听得银禧叫道:

“阿姊,蟾蜍比青蛙难看!”

贞观捉了它,近前来给阿嬷验证,一面笑说道:

“我知晓!青蛙白肚仔,这只是花肚仔!”

她四妗亦走近来看,二人果然都说是蟾蜍无错;她外婆于是举刀在它肚皮上一划,瞬时,蟾蜍的内脏都显现了、见着了;心、肺、胆、肝;她阿嬷在一堆血肉里,翻找出它的两叶肝来,并以利刀割下其中一叶;同时快速交予她四妗贴在银禧的疮疔上——

贞观这下是两不暇顾,又要看疔仔的变化,又要知道那少了半个肝的奇妙生物;她四妗因为把手按着贴的肝,以致贞观根本看不清银禧的颜面,她只得转头来看另一边的状况:她外婆自发髻上拔下针线时,贞观还想:伊欲做什么呢?不可能是要缝它的肚皮吧?!那蟾蜍还能活吗?当她往下再看时,真个是目瞪口呆起来:她那高龄的外家祖母,忽地成了外科医生,正一线一针,将那染血的肚皮缝合起来。

“阿嬷——”

贞观惊叫道:“你缝它有用吗?蟾蜍反正!”

“不知道不要乱说——蟾蜍是土地公饲养的,我们只跟它借一片肝叶疗毒,还得放它回去!”

“它还能再生吗?我是说它的肝会再长出来?而且能继续活下去吗?”

她外婆正缝到最后一针来,贞观看伊还极其慎重的将线打了结,然后置于地上:

“你看,牠很清醒呢!等一会你把它们全放到阴凉所在,自然还会再活!”

说着,因见银禧乱动,又阻止道:“你看你!不行用手摸!”

贞观这才注意到那肝竟自贴着疔仔……

“阿嬷,谁教你这些?”

老人家笑道:“人的经验世代流传啊——”

“阿嬷,要做记号么?或是绑一条线?”

“只有它们都好好活跳着,银禧的疔仔才能完全好起来!你只要看银禧一好就知!”

啊啊!

世上真有这样的事吗?两者之间,从敌对变成攸息相关了?!她捧起蟾蜍,认真的找着阴凉处,才轻放它们下来,想到银禧好时,它们也已是生动、活跳——就只想立时回到伸手仔,去给大信写信!

贞观还是在搀了外婆回房后,才再折回伸手仔,她握着笔管,直就写下:

〖大信:

男儿以身许国,小女子敬佩莫名!

“列女传”里说的:女子要精五饭,幂酒浆……区区一碗面线,岂有煮不好的理?你大概不知情吧!我十岁起,即帮我母亲煮饭,有一次,因为不知米粒熟了也未,弄了一勺起来看,竟将热汤倾倒在身上……

银禧颜面上长疔,祖母以古法给他疗毒,是取下蟾蜍的肝来贴疮口,再过几日,该可以完全好起!(蟾蜍还是我帮四妗抓的!)

你一定还关心那被割走肝叶的蟾蜍们!祖母却说它们仍会再生;你相信吗?我是相信的!

人类身为高等动物,然而我们有一些生命力,是不及这些低等生物的。小时候我抓螃蟹时,明明抓到手,而它为了摆脱困境,竟可以自动断足而逃;小学时期,我还看过校工锄土时,铲刀弄断了土中的一尾蚯蚓,将它割做两小段,而那两小段,竟还是蠕动不已,复钻入土中,又去再生、繁衍……

诸形相较,人类真成了天地间最脆弱、易伤的个体了。





贞观〗

【2】

〖贞观:

中秋快乐!

这儿的老百姓真厚礼,送来了两打啤酒,够大家腰围加粗几寸了;来而不往非礼也,昨天也上街笨手笨脚的买节礼,感想是:真有学问!

晚来与众兄弟共飨之,食前方丈,吃得胃袋沉重兮兮的!

月色真好,可惜离家几多远,空有好月照窗前;你那边怎样过的?



愉悦!

大信〗

〖贞观:

来信收到,甚欢喜。

我上过生物课,知得蟾蜍的肝叶确可再生;真如你所说的,在诸些大苦难里,惟有人最是孱弱如斯,最是无形逃于天地;然而,做人仍是最好的,佛家说:人身难得,只这难得二字,已胜却凡间无数。

不能想象:你胆敢捉蟾蜍的样子,你们女生不是都很怕蛇啦!青蛙、老鼠一类的?我们家最小的幺妹,十三岁,是姊妹中最凶的,有一次她洗身时,在浴室内尖叫,我们都跑过去问究竟,她在里面半天说不出话,后来才弄清楚,是只小老鼠在吃水,我们说:你开门我们帮你捉,她说她不敢动,那我只好说要爬进去,谁知她大叫道:大哥!不行啊!我没有穿衣服——。

这两天的风雨,有些不按常理出牌,可怜它昨天才种了一窗子花,经不起一夕猖狂,今晨红红、绿绿,全倾倒在迷蒙蒙里;原指望它们能够长大、茂盛,光耀我们那小门楣的!

现在是五更天,窗外是海,大海里有一张鼓,风浪大时,鼓也跟着起哄,每晚就在窗口震耳欲聋,仿佛就要涌进来似的,谁谓听涛?耳朵早已不管用了。

海里喧哗时,心里的一张鼓也跟着鸣应;不是随即入睡,就是睡不着。

明天再写,明天再写!〗

〖贞观:

这两天甘薯收成,并且ㄔㄨㄚ成甘薯签,有一家阿婶和我们关系密切,我们供给她场地、水电,整条路铺得雪白、雪白的,飘香十里。

你身边再有什么好书,寄来我看,如何?

大信〗

两封信是一起到的,贞观从黄昏时接到信,一直到入夜时分,自己回房关上门,犹是观看不足。第二天,她给他寄了书去,且在邮局小窗口,简单写了一纸:

〖大信:

书给你寄去,但是先说好,看过之后,要交心得报告!

那个晒甘薯签的阿婶,一定有个女儿……对不对?

与你说个传奇故事,却是极真实的;有个小学同学的阿嫂,原是澎湖三六九饭店的女儿,她做小姐时,因自二楼往下泼水,正好同学的大哥横街而过,淋了个正着,他待要大骂,抬头见是女子,随即收口;小姐亦赶下楼道歉,二人遂有今日。……你要不要也去试试。(到附近走走?!)



好运!

贞观〗

第六天,大信才有回音来到:

〖贞观:

书册收到,谢谢。

会的,会有心得报告的!但是要怎样的报告呢?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懒者在清风过耳之际,品茗,阅卷,一下给他这么个严肃任务,紧张在所难免,太残忍了!

最近花生收成,整天常不务正业,帮他们挖花生,分了一些,吃都吃不完。

花生田一翻过,绿色的风景就逐一被掀了底,东一块,西一块,土黄色的疤痕,看起来触目惊心的。

你猜得对!那家阿婶是有个女儿,可惜只有七岁!哈!

刚才接到家里幺弟的信:大哥,近来好吗?最近我的成绩不太好,可是老师说作文写得很好,叫我写了拿去比赛——

老幺才升四年级,每天只要担心:习题没写,跑出去玩,会不会给妈妈发现。多好!他还有个笑话,老师叫全班同学写日记,他拿了幺妹的去抄,众人笑他,他居然驳道:

我们是一家人,过的当然是同样的生活……

也不知我小时候,有无他这样蛮来的?

顺便问一句:泼水之事有真么?

大信〗

看了半天,也无提到他有无去那个地方,贞观不免回信时,特意询及:

〖大信:

再十天,就要去台北了,是大舅自己的公司,我和银蟾一起,算是有伴。

台北是怎样一个城府呢?不胜想象的:“礼记”说——积而能散,安安而能迁——我希望自己可以很快适应那地方的风土、习俗!

这两日正整理衣物、杂项的,有些无头绪。那个地方,你到底去了没有?

匆匆

贞观〗

过了六、七天,大信又来一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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