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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江有水千江月-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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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日正整理衣物、杂项的,有些无头绪。那个地方,你到底去了没有?

匆匆

贞观〗

过了六、七天,大信又来一信:

〖贞观:

十月四日,种下一亩芥兰菜,昨天终于冒出芽来,小小、怯黄色的芽,显得很瘦弱、娇嫩的。(隔壁人家的萝卜,绿挺茁壮的呢!)头二天,一直不发芽,急得要命,原来是种子没用沙土覆盖着,暴露在外所致。

生命成长的条件是:“黑暗(水〈温度〉爱)”,太亮了,小生命受不了的!

看到种下去的希望发了芽,心里很愉快,那一天,这些愉快能够炒了来吃,才是好呢!

那个地方早就去了;我还多带了一把雨伞!……

贞观已经忍不住笑出来,这个人,这样透灵,这样调皮——

——不过,不妨给你个机会教育:不可信之女子,勿以私情媒之,使人托以宗嗣。知道吗?

你就要上台北了吗!真是叫人感奋的事!台北有乌烟瘴气,有长长的夜街,有一下三个月的雨季,但是住久了也会上瘾的!因为台北有台北的情感!

虽说这样,还是要叮你一句:台北天气会吃人的!请多保重!

即祝

顺遂!

大信〗

【3】

为作最后的流连,为了与情似母亲怀抱的海水告别,贞观乃于晚饭后,悄悄丢下众人,走今晚之后,她又是异乡做客,往后这水色、船灯,也只有梦里相寻!

从前去嘉义,去台南,心中只是离别滋味,再不似今番的心情!

她就要去台北了,台北是她心爱男子的家乡,她是怀抱怎样的虔诚啊!人生何幸,她可以遇着似大信这般恢宏男儿。

啊啊啊!台北;台北的宽街阔巷,台北的风露烟云;又生疏又情亲的城郡啊,一切只为了大信在彼生长——船坞泊船处,有人正检修故障的发电机;他那船桅杆上,挂着小收音器,黑暗之中,贞观不仅听着歌声,还亮眼能见那船肚里的电石光火:

〖青春梦,被人来打醒,
欢乐未透啊,随时变悲哀!
港边惜别,天星似目泪;
——〗

那人随着歌韵,咿唔乱哼起,贞观亦不禁仰头来看视:天际果然有星光点点!天星真的是离别时的眼泪吗?贞观尚自想着,哪知眼泪就此落下襟来;今夜她这样欢喜不抑,谁想还是流泪了;是与这片海水的情深呢!抑或那歌词动人酸肠?

其实一念及大信,是连眼泪都只是欢喜的水痕和记号;而世间的折磨与困厄,竟因此成了生身为人的另一种着迷。

回来时已经九点正,她踏进外婆内房时,才看清屋里有客!

是前邻黄家一个阿婆,来找老姊妹说话的;贞观和银蟾直站在墙角一旁,听半晌才知道:是说的她家孙媳妇的不是:“——老大嫂,你也知情的,从前要担一担水,得走三里、五里的去挑,一滴水都是一滴汗换的;如今水源方便了,算是现代的人命好,命好也要会自己捡拾呀!有福要会惜福,她不是!每次转开水道龙头就是十来分,任它水流满池再漏掉,我教她:抹肥皂时先关起,欲用再开,她竟然不欢喜——”

她外婆劝伊道:“哎,也是少年不识事,只有等你慢慢教。”

“我教她要听吗?才讲两句,就躲在房里不吃饭,还得男人去劝她,当初欲做亲时,我就嫌过了,他阿公还说是:肩缩背寒,终非良妇。谁知阿业他自己爱,好了,如今无架抬交椅,自己知苦了!”

“……”

“早就与他说过,娶着好某万事幸,娶着歹某万世凝;他就是不听,哎,也是他的命!——”

她外婆又劝了一回,黄家阿婆才心平气顺,拿起手拐欲走,贞观和银蟾两人直送伊回得黄家,才又折转回内房。

二人回房里,齐声笑道:“啊哈,阿嬷今日做了公亲!”

“什么公亲?”老人家眯着眼笑道:“前人说:吃三年清斋,不知他人的家内事。还不是给伊吐气出闷而已!”

伊一面说,一面自箱橱里抽出个漆盒来;贞观极小时候,几次见过这方盒,都只是随眼一瞥,并不知得匣中何物;她这下是看着老人如此慎重、认真,一时也顾不了换睡衣,人即踊身近前,来与银蟾同观看。

匣盖才开启,贞观两人同时要啊的叫出声,她看过母亲颈间戴有个玉锁,她也看过琉璃子阿妗的胸前佩个玉葫芦,但她不曾看过近百件的大小玉器,全贮放一起的状况!

玉的钮扣、玉的莲蓬、玉帽花、玉簪头;最大的一件是雕着金童玉女的佩坠,如火柴盒大小,镂刻极细,只见金童正弹腿踢毽子,玉女在一旁拍手而观;最小的是个玉刻石榴;贞观不能想象多久年代,身怀怎样绝艺的匠人,才得以琢磨出这颗玉石;整粒石榴,只有释迦籽一般大小,却是浑圆、落实,尤以它的前萼与后端序状,全部详尽,细微,教人看了,要拍案惊奇起来。

其它如壶、瓶、桃、杏,都只有小指头大,也是无一不玲珑。

“阿嬷——”

银蟾再忍不住说:“你还有这许多压塌箱底的宝贝,怎么我们全不知?”

老人正伸手捡出匣中的两块玉佩,除了金童玉女外,另一个是鸳鸯双伴图;两件都是极娇嫩的青翠色,且是透空的镂花;伊将佩坠先置于掌上,再分头与贞观二人说是:“本来等出嫁才要给你们,想想现时也相同;明天就去台北了,也不能时常在身边……”

这一说,房内的气氛整个沉闷起来,贞观看着银蟾,银蟾望着贞观,两人互视一会,才合声劝老人道:“阿嬷,你也去啊!人家大舅、大伯几次搬请你去住!”

老人一听,倒是笑起来:“我还去?那种所在,没有厝边头尾来说话;走到哪里都是人不识我,我不识人,多孤单呀!”

贞观可以想知:那种人隔阂着人的滋味,然而为了大信,人世即使有犯难和冒险,也变做进取与可喜了!

“好了!你们免劝我;这两件随你们爱,一人拣一件,挂在身躯,也像是阿嬷去了!”银蟾一听说,先看了贞观一眼:“你爱哪项?”

贞观道是:“你先拿去,剩的就是我的!”

“其实你的我的一样,我就眼睛不看,随便拿一个!”

银蟾这一落手,抓的正是鸳鸯。

“哈!金童玉女是你的!”

她一边说,一边取近了来给贞观戴;贞观身上原就挂有金链子,银蟾趁此身势,附着她身边悄说道:“我知道你爱这个,刚才我看你多看了它好几下——嗯,好了!”

银蟾的头凑得这样低,几乎就在她颈下,贞观任着她去,自己只是静无一言。

她看着她微蜷的发,和宽隆的鼻翼——银蟾到底是三舅的女儿,这样像三舅……正想着,银蟾忽地停下来,抬头看她:“你看什么?”

“看你的眼睛为什么这么大?”

二人遂笑了起来;这一笑,彼此的心事都相关在心了。

一直到躺身在床,贞观还是无倦意,她不由自己地摸一下颈间的玉,又转头去看窗边:灯已经熄了!她在黑暗中看出屋外一点微光隐隐;啊,长夜漫漫,天什么时候亮呢?


十三

【1】

台北住下三个月了,贞观竟是不能喜爱这个地方;大信每次信上问她:你喜欢台北吗?她就觉得为难;是说是说不是,都离了她的真意思——

〖贞观:

你们住的那条巷子,从前做学生时我常走的;就是学校对面嘛!(学校对面为什么有那么多巷子?)

那里有一家川菜馆,从前我们常去的;另外张博云齿科那边底巷,从前住个老画家,他喜欢在学校下课钟响时,在巷口贴张纸条,写着:请来吃什饭!我因为没去过,到现在还分不清他是真请客呢,还是生意奇招?

从阿仲他们宿舍一出来,向右拐,即是化学馆,馆上二楼第三个窗子,是我从前做实验的地方!

另外夜间部教室向操场的北面,有条极美妙的小路径,两旁植着白桦木,你是否已发现?

再附上“台北观光指南”乙册,它还是我托妹妹买好寄来,(老妹真以为我这样思乡呢!)希望于你们有用。

邮差来收信了,简此!

大信〗

〖贞观:

连着几封信,如此认真的给你简介台北,怎知真的就想起家来;长这么大,还不曾这般过呢!

“昨夜幽梦忽还乡”——谁人做这样呕人的诗句?昨晚倒真的做梦回台北!兴匆匆要去找你,那知才走到巷口,就醒了过来!懊恼啊!

现在是五更天,窗外的海挑着万盏灯火,起伏摆荡,却又坚定明洁,沿着海湾曲线,遥遥相衔;今晚月色沉寂,海天同色,看不出是浮在海面的渔火,还是低垂的星饵,在引诱欢聚的鱼群?

台北可好?

大信〗

贞观每接到这类的信,心里总是惘然,不知怎样覆他的好;大信是此方人氏,台北有他的师亲、父老,它于他的情感,自是无由分说;他是要贞观也跟他一样能感觉这种亲!

他们彼此没有明讲,然而大信的这分心思,贞观当然领会;偏偏她所见到的台北人,不少是巧取,豪夺;贫的不知安分,富的不知守身……

因为夹有这层在中作梗,以致贞观不能好好思想台北这个地方,她只好这般回信——“现在尚无定论呢!等我慢慢告诉你——”

银蟾就不同了;二人同住在宿舍里;是阿仲帮她们找的一间小公寓,贞观下班后,即要回来,银蟾却爱四处去钻窜,以后才一五一十说给她听。

星期假日里,贞观躲着房间睡,银蟾却可以凭一纸台北市街图,甚至大信寄来的纸上导游,自己跑一趟外双溪或动物园。

这日星期天。

贞观睡到九点方醒,抬头见上铺的银蟾还一床棉被,盖得密集集——她于是叠上脚去推她,一面笑道:“长安游侠儿还不出门啊?”

阳历十二月,台北已是凉意嗖嗖的;银蟾被弄醒,一时舍不下棉被,竟将之一卷,团围在身上,这才坐起笑道:“可惜一路上,也无什么打抱不平的事‘侠’不起来。”

贞观却是自有见解:“也不一定要落那个形式啊!我觉得:若是心中对曲直是非的判断公允、清正,也就沾侠气;除了这,侠字还能有更好的解释吗?”

说了半天,二人又绕回到老话题来;银蟾先问道:“大伯和琉璃子阿姆,不时叫我们搬过那边住;你到底怎样想呢?”

怎样想——当初要来台北,她四妗一步一叮咛,叫二人住到她娘家,即大信家中;她外婆和众人的意思则是:自己母舅,阿伯,总比亲戚那里适当!

这住到外面来租屋税厝,还是最不成理由的做法——决定这项的,尽是贞观的因素;她最大的原因是:这里离弟弟宿舍,只一箭之地!

当然也还有其它;她不住大舅那里,是要躲那个日本妗仔:伊正热着给她做媒,对方是个日本回来的年轻医生,贞观见过二次,觉得他一切都很好!可是从她识事以后,她就有这样的观念——很好的人或物,也不一定就要与己身相关啊!它可以是众人大家的,而彼此相见时,只是有礼与好意!

不住大信家则完全是情怯;怎么说呢?她对他们的往后,自有一份想象;因为有指望,反而更慎重了——想来这些个,银蟾都知道在心,所以情愿跟她;贞观这一想,遂说道:“住那边,住这边,反正难交代;说来还是这里好,离阿仲学校近,三弯二拐,他可以来,我们可以去。”

银蟾道:“我心里也这样想呢!可是昨天上班,大伯又叫我去问,当着赖主任和机要秘书面前,我也不好多讲,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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