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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江有水千江月-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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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蟾道:“我心里也这样想呢!可是昨天上班,大伯又叫我去问,当着赖主任和机要秘书面前,我也不好多讲,只说再和你商量,有结论就回他!”

贞观笑道:“我是不搬的!看你怎么回!”

银蟾眼波一转,说是:“你怎么决定,我反正跟你;总没有一人一路的理……”

贞观听她这样说,因想起年底前银桂就要嫁人,姊妹们逐个少了,人生的遇合难料!……

心里愈发对眼前的银蟾爱惜起来。

这次北上,二人还先到盐水镇探望银月;她抱着婴儿,浑身转换出少妇的韵味,贞观看她坐在紫檀椅上,一下给她们剥糖纸,一下又趿鞋出去看鸡汤……她的小姑,大嫂前后来见人客,进进、出出的,三人想要多说几句贴心话,竟不似从前在家能够畅所欲言。

“贞观——”

“阿月——”

“你们去台北;什么时候,大家再见面?”

贞观尚思索,银蟾已经快口回道:“什么时候?就等银桂嫁——”

银月问话时,原是期待幸福的心情,怎知答案一入耳,反而是另一种感伤;亲姊妹又得嫁出一个——贞观这一转思,真个想呆了;却听银蟾唤她道:“咦!你着了定身法啦?”

贞观只将枕头堆栈好,人又软身倒下,这才一面拉被子盖,一面说:“那边日期看好没有?”

银蟾一时不知她指的何事:“你说什么?”

贞观干脆闭起眼,略停才说:“银桂她婆家呀!”

“原来说这项——”

银蟾说着,也将被子拉直,人又钻入内去:“银桂尚未讲,这两日看会不会有信来。”

贞观见她躺下,不禁说她道:“难得你今儿不出门啊!”

银蟾本来盖好被了,这下又探头道:“喔!你真以为台北有那么好啊?可以怎样看不倦?”

“可不是?三妗说你:离开家里这些时,也不心闷;天天水里来,山里去,真实是——放出笼,大过水牛公。”

银蟾笑道:“刚来是新奇,现在你试看看!”

“怎样了?”

“我也不会说,反正没什么!啊!这样说台北,大信知道要生气!”

她说着,吐一下舌头,忽的跳下床来:“我感觉楼下有信,我去看看!”

当贞观再看到银蟾时,她手上除了早点,还握着两封信:“谁的?”

“你猜!”

贞观不理她,就身来看——一封是银桂的,一封则是大信;银蟾见她一时没行动,于是笑道:“你是先看呢!还是先吃?”

贞观骂道:“你这个人——”

说着,踏下地来,只一纵身,即掠走其中一封;银蟾笑道:“刚才我也是多问的!当然是先看,看了就会饱,那里还用吃!”

贞观笑道:“你再讲,拿针把你的嘴缝起来。”

当下,一人一信,两人各自看过,贞观才想起问道:“银桂怎么说?”

“是十二月廿八日,离过年只有一、二天,银桂叫我们跟大伯说一声,提前两日回去。”

“一下请了五天假,大舅不知准不准呢!”

“反正还有个余月,到时再说!嗯,不准也不行啊!有些情事是周而复始的,以后多的是机会,有些可是只有那么一次,从此没有了;以后等空闲了,看你那里再去找一个银桂来嫁?”

“话是不错,可是银蟾,大舅有他的难,他准了我们,以后别人照这么请,他怎么做呢?”

“这——”

“暂时不想它,到时看情理办事好了;不管请假不请,我相信大舅和银桂都不会怪我们的。”

【2】

这日下班前,琉璃子阿妗打电话给贞观。她早在日本之时,即与自己丈夫学得一口流利台湾话,贞观从她那腔句、语气和声调,理会出——生身为女子,在觅得足以托付终身,且能够朝夕相跟随的男人之后的那种喜悦——你是汉家儿郎,我自此即是生生世世汉家妇。

“贞观子吗?”

她习惯在女字后面加上个子;贞观亦回声道:“是的,阿妗,我是贞观。”

“银蟾子在身边吗?你们知今天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我不知哇;银蟾也在,阿妗要与伊说吗?”

“先与你说,再与伊说;今天是你大舅生日,阿妗做了好吃物,你们要来啊,下班后和大舅坐车回来!阿妗很久没见着你们了!”

贞观想了一想,只有说好;对方又说:“大舅爱吃粽仔,阿妗今早也都绑了,不知你们有爱吃么?”

“有啊!阿妗怎么就会包呢?”

“去菜市场跟卖粽仔的老人学的,你们快来啊,看是好吃,不好?”

话筒交给银蟾后,贞观几次看见她笑,电话挂断后,贞观便问她:“你卜着笑卦了?只是笑不停?”

银檐笑道:“琉璃子阿姆说她连连学了七天,今天才正式出师,怎知前头几个还是不象样,都包成四角形,她怕大伯会嫌她!”

“那有什么关系?四角的,我们帮她吃!”

“我也是这样说!”

说着,下班铃早响过,贞观正待收拾桌面,忽地见她大舅进来;二人一下都站了起:“大伯!”

“大舅!”

“好,好,她跟你们说过了吧?!大舅在外面等你们!”

家乡里那些舅父,因为长年吹拂着海风,脸上都是阳光的印子;比较起来,反而是这个大舅年轻一些;他的脸,白中透出微红,早期在南洋当军的沧桑,已不能在他身上发现;然而,兄弟总是兄弟,他们彼此的眉目、鼻嘴,时有极相像的——坐车时,她大舅让银蟾坐到司机旁边,却叫贞观坐到后座:“贞观,你与阿舅坐!”

贞观等坐到母舅身旁,忽地想起当年父亲出事,自己与三舅同坐车内的情形——舅舅们都对她好;因为她已经没有父亲。

“贞观今年几岁?阿舅还不知哩!”

“廿三了——”

“是——卅八年生的;彼时,阿舅才到日本不久,身上没有一文钱——”

贞观静听他说下去,只觉得每个字句,都是血泪换来:“那时的京都不比此时,真是满目疮痍,阿舅找不到工可做,整日饥饿着,夜来就睡在人家的门前……到第六天,都有些昏迷不知事了,被那家的女儿出门踏着,就是琉璃子——”

贞观想着这救命之恩,想着家中的大妗,啊,人世的恩义,怎么这样的层层叠叠?

“彼时,……琉璃子还只是个高中女学生,为了要跟我,几番遭父兄毒打,最后还被赶出家门,若不是她一个先生安顿我们,二人也不知怎样了,也许已经饿死……她娘家也是这几年,才通消息的——”

贞观的泪已经滴出眼眶来,她才想起手巾留在办公桌内未拿……于是伸手碰了前座的银蟾一下,等接住银蟾递予的时候,才摸出那巾上已经先有过泪。

“大舅,你们能回来就好了,家里都很欢喜——”

车子从仁爱路转过临沂街,这一带尽是日式住宅,贞观正数着门牌号,一放眼,先看到琉璃子阿妗已迎了出来,她身边竟站了那个瘦医生和阿仲。

“贞观子,银蟾子。”

她一口一声这样唤着她们;贞观第一次在家中见到她时,因为大妗的关系,对她并无好感,以后因为是念着大舅,想想她总是大舅的妻小,总是长辈,不是大舅,也看众人,逐渐对她尊存;然而今夜,大舅车上的一番话,听得她从此对她另眼看待,她是大舅的恩人,也就是她的恩人,她们一家的恩人……

“阿妗——”

下车后,贞观直拉住她的手不放,银蟾的态度亦较先前不同;日本妗仔上下看了贞观好一会,才回头与她大舅道:“贞观子今晚穿的这领衣衫真好看!”

一时眼光都集到贞观身上,银蟾于是说:“我的也好看啊,阿姆就不说?”

日本妗仔笑呵呵道:“夸奖是要排队,有前后的,阿姆还没说到你嘛!”

她说话时,有一种小女子的清真;贞观看着她,心里愈是感觉:她是亲人——回到屋内,贞观问弟弟道:“你是怎么来的?”

阿仲看一眼身旁的医生,说是:“是郑先生去接我!”

日本妗仔笑道:“是我请开元去接阿仲;啊,大家坐啊!”

长形的饭桌,首尾是男、女主人;银蟾示意阿仲坐到姊姊身旁,她自己亦坐到贞观对面,这一来,郑开元就被隔远了。

每一道菜端出时,贞观都看见她大舅的欢娱,谁知粽仔一上桌,他忽然变了脸色;贞观低下头去,却听他以日语,对着琉璃子阿妗斥喝着——贞观听不懂话意,却日本阿妗极尽婉转的予他解释:“喔,他们也不是客,不会误会的……多吃几个不也相同,下次我知道绑大粒一些……好了,你不要生气——”

她一面说,一面不断解开粽叶,然后三个粽子装做一碟的,将它送到每个人面前。

贞观这才明了——她大舅是怪伊粽仔绑太小,像是小气怕人吃的样式。

“阿舅,阿妗初学,小粒的才容易炊熟,而且台北人的粽仔就是这样一捻大,不像台南的粽仔,一个半斤重。”

她弟弟亦说:“是啊,一个半斤重,也有十二两的……从前我住大姨家,什么节日都不想,想的只是端午节;吃一个粽仔抵一个便当!”

席间众人,包括她大舅在内,都不禁笑了起来。饭后,众人仍在厅上闲坐,日本妗仔已回厨房收碗盘,贞观趿了鞋,来到里间寻她。

水台前,她仍穿着银丝洋服,颈间的红珊瑚串已取掉,腰上新系了围裙,贞观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浓黑的发髻上还有一支金钗,一朵红花,真个又简单又繁华。

“阿妗——”

她嘴里正哼着“博多夜船”的日本歌,听贞观一唤,人即转身过来:“怎么厅里不坐呢?这里又是水又是油的!”

贞观径是来到跟前,才说:“阿妗,银丹得等何时才回来?我们真想要见她!”

银丹是琉璃子阿妗与她大舅的女儿,今年才十七岁,他们夫妇欲回国时,银丹的日本祖母把伊留了下来,说是等她念好高等学校再去——“银丹子吗?本来说好明年六月的,阿妗又担心伊的汉文不行,回来考不上这里的大学。”

正说着,只见银蟾亦走了来;贞观问她道:“阿仲还在吧?!你们说些什么?”

“郑先生问他,十二两的粽仔,里面到底包的什么?”

琉璃子阿妗听说,不禁好奇问道:“真有那么大的粽仔?”

“有啊,我在台南看过!”

日本妗仔想着好笑起来,又问银蟾:“阿仲说包什么呢?”

“包一只鸡腿,两个蛋黄,三个栗子,四朵香菇,五块猪肉——啊,南部的人真是豪气!”

回来时,琉璃子阿妗要郑开元送他们,贞观客气辞过,谁知这人说是:“我反正顺路,而且小简也休息了!”

小简是大舅的司机;贞观心想,真要坚持自己坐公车回去,倒也无此必要!

这一转思,遂坐上车来;阿仲在前,她和银蟾在后,车驶如奔,四人一路无话,直到新生南路,阿仲学校的侧门方停。

阿仲下了车,又道再见又称谢;阿仲一走远,瘦医生忽问二人道:“小姐们要去看夜景吗?”

要啊,当然要——贞观心想:总有一天,她要踏遍台北的每条街衢,要认清台北的真正面貌,但是要大信陪在身旁才行;她要相熟台北,像大信识得她的故乡一样!

郑开元一直转望着她们,是真要听着答案;贞观伸出手,黑暗中扭了银蟾的手臂一下,银蟾这才清清声喉,回说道:“不行啊,我们爱困死了!”

【3】

〖贞观:

昨晚表演了一出“月下追周处”,今晨起来时,人有些眩晖,且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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