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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父母的信》
作者:'日'川端康成【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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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封信
我要给以年轻姑娘为对象的杂志撰写一篇短篇小说,可是脑子里怎么也浮现不出一个年轻姑娘喜爱的故事来。好歹试写了这篇题为《致父母的信》。以《致父母的信》作为小说篇名,未免太平淡无奇了。然而,我有生以来还不曾给父母亲写过一封信。今后也永远不会写。这是一封我一生中不能寄出的信。所谓致父母的信,对我来说,意味着致已故父母的信。仅仅这点就多少可以牵动年轻姑娘的感情吧。过去少女们对描写孤儿哀愁的文章,都是很动感情的。据我的经验,这种文学中的优美的怜悯之情,大都是玄虚的。少女们从这种玄虚中培植了哀伤的感情。他们会不会喜欢我的信?这是值得怀疑的。
新的一年,我将迎来第三十四个春天。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你们叫做“父母”,我的年龄与你们的年纪是不是还有些距离呢?这种说法,似乎有点奇特。但我确实不知道你们是多大年纪作古的。我也不知道我是在你们多大岁数时生下的。你们是正式结婚,我由你们的父母和兄弟抚育成人,他们多次告诉我你们的年龄,但我总是记不住。我倒不是有意忘却,或许是我内心深处的某种恐惧感,不让我去记住它。我自己恐怕也只能活到你们辞世的那个岁数。这种恐惧感,自我少年时代起就渗透了我的心。
我结婚已经五六年,至今还没有生儿育女。决不是我不喜欢孩子。再说,人不可貌相,孩子都很亲近我。妻子常说我像个孩子。我也觉得,能让我保持童心的女性,就是我理想的妻子。然而,我不曾感到自己有过所谓“童心”。同孩子们嬉戏耍闹,是我秘密的天堂。和孩子们游玩而被人看见的时候,不知怎的,我觉得非常羞涩,就像自己偷了什么东西被人发现一样。凡是日本人也许多少都有点这种感情吧。不过,我似乎还夹杂着另一种感情,就是害怕当父亲。
那是十年前的往事。我和一个年方五岁的女孩子隔着长方形火盆相对而坐,女孩子冷不防地探过头来,亲吻了我的嘴唇。我吓了一大跳,把脸躲闪开,好像觉得很肮脏,下意识地用手背揩了揩嘴唇。女孩子可能是从她父母那儿学来的。她现在该是上女子学校的年龄了,也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这件事。在我的记忆里,似乎再没有什么比这件事做得更愚蠢了。被一个五岁的女孩亲亲嘴唇,在我的一生中恐怕不会出现第二次。因而我害怕自已有孩子。因为我不能容忍把像我这样的孤儿再送到社会上去。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身体反而结实了。妻子向来健壮。按理说我们不可能生出像我年幼时那样孱弱的孩子,孩子也不可能成为年幼的孤儿。然而,这种不合常理的感情,正是你们在我身上培养起来的。虽说父亲您体弱多病,可这不是您的罪过。您原来不是医生吗?当然,我之所以不想要孩子,还另有原因。在这里,我没有必要告诉您。
妻子也并不是很想要孩子。但是狗生下崽子,她却像自己的宝宝似的疼爱它,把它抱在怀里,紧贴在自己的乳房上,漫不经心地喃喃自语说:人,生来还是应该抱点什么啊。我很明白,所谓抱点什么,当然是指抱孩子。狗崽子刚满月,我就将产箱搁在写字台旁,每天通宵达旦地看个不厌,照顾得无微不至,连工作也不专心了。它要是人,是赤子,我一定成了为子操心的父亲。我喂狗的目的之一,是为了享受喂狗崽子的乐趣。因为我国动物的生活比人的生活更安稳,而喂狗崽比抚育儿女要省心得多,抚养别人的孩子比生育自己的孩子更自由自在得多。根据我的印象,当父亲是一种大胆的冒险。要来的孩子,纵使将来会多么不幸,父亲还有办法搪塞其罪责。所以说,我三四岁上,你们离开尘世,倘使你们认为我是在不幸中长大,你们就太自以为是了。我不认为自己是那样不幸。我只是担心,我不能使自己亲近的人得到幸福。被迫不了解父母之爱的人,是很难令人相信能够主动了解父母之爱的。
我经常对妻子说:我不能和对生活无所追求的人共同生活。妻子没有职业,也没有一点学习绘画、音乐之类的兴趣,更不能帮助我工作。连妻子要读我所写的东西,我也加以禁止。她不热衷于梳妆打扮,也并不热心操持家务。这么一来,每天生活的希望在哪里?无论什么时刻,只要我吃饭,妻子也想吃;我睡觉,妻子也想睡,就这样家庭虽然没有掀起什么风波,可眼看着妻子越来越失去生活的能力,只能认为我们等待着逐步走向别离的道路。由于逐步走向别离的道路这种想法不知不觉地渗透到妻子的脑海里,我便渐渐使妻子失去在我家中度日的希望,相反地,目前她想同我分手,自已经营类似饮食店的买卖,人来人往,热热闹闹,这竟成了妻子虚幻的希望。要说我现在能给妻子什么,充其量给她工作,让她有信心,知道谁都会喜欢她。倘若把她一个人推到社会上去,那么她这份信心便成为我送给她的一份最好的礼物。
我就是进一步增强她这份信心,她也不会自负,以至成为笑柄。的确,无论是男是女,一般都很喜欢她。有时遇见别人,妻子就在我身边,我可以默然了事。我也乐意担任这种角色。在我看来,某些人对我不易放心,对妻子则很快放松警惕。从别人家里回来,妻子总是喜气洋洋地欢闹一番。不仅是由于外出而心情舒畅,而且也因为人家很喜欢她。妻子没有明显地觉察到这点。待我明确地对她说过之后,她这才恍然大悟。她高高兴兴,歪了歪脑袋说:真是不可思议啊。
我很了解妻子这种好品质,却口头禅似的说想要同她分手。那是有种种理由的。其一是,她不是我的不幸的人生旋律。十七八岁以后的她决不是幸福的,而且遭到了痛苦,犹如一夜之间头发全变白了似的。我曾一边笑一边将她的白发拔掉,足足花了一个晚上。对于不幸,她不伤心,也不想去战胜它,她就是具有这种天性。一句话,她是个贤妻良母型的女性。大概只有孩子,才使她对每天的生活充满希望。假使死人也有灵魂,我希望你们不是对我,而是对妻子赔礼道歉。妻子有许多亲人,可我不曾领受过亲人的温暖。我一想到你们的女儿,即我的姐姐,如果能活到今天,就会不寒而栗。比方说,即使我看到自己所爱的女性同她的亲人在一起,我怎么也感觉不到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顺便也谈谈我爱什么样的女性吧。在和睦的家庭中成长的少女,她那朦朦胧胧的眼泪汪汪的媚态,实在让人魂牵梦萦,可是却引不起我的爱。归根结蒂,对我来说是个异国人吧。我喜欢这种少女:她同亲人分离,在不幸的环境中长大,又不愿意承认自己的不幸,并且战胜了这种不幸,走过来了。这个胜利,后来在她面前横下一道无边的沦落的斜坡。她性格刚强,不知道害怕。这种少女具有一种危险性,我被它所吸引。让这种少女恢复纯洁的心,自己的心也将变得纯洁,这似乎就是我的恋情。因此我爱的总是限于年龄在小孩与大人之间的女性。对已经成年的女性,首先我就没有深切的爱恋。我曾向一个可以说是已经成人的姑娘坦率地表示了爱慕之情,遭到了她的拒绝,于是我用出租汽车把她送走,下车时我说:让我们明天作为朋友再见吧。说罢,我大声笑了。我并不是觉得滑稽,而是由衷地感到喜悦。不管怎么说,笑是不严肃的,我想忍住笑,朗朗的笑声却不知从哪儿哈哈地发出来。对方如果是刚才说过的少女,岂止不应该笑,而且应该永远感到心疼呢。因为对方是不能朗笑的女性。即使她笑得很娇媚,这种笑也能使人看出她的寂寥。她们自从同我中断联系,果然以惊人的速度,向社会的深渊沦落下去了。尽管我是说“她们”,但并不是说我遇上好几个少女。虽说是联系,我的恋慕之心就像梦幻中的故事,对少女连一个指头也不想去触摸她。我这种心情,还不曾使少女了解到。然而,过了十个春秋,她们长大成人以后,又颇怀念地回忆起我的事,哭着要见我。我却非常讨厌过去。我的恋爱经历大体上就是这样。
我二十三岁上,曾打算同一年方十六的少女结婚,为了征得她双亲的同意,我曾同友人到临近冬天的北国去。她的父亲是小学勤杂工。我们和他在学校值班室里攀谈起来,我把袖管拉到掌心,然后把手伸到地炉上,因为我害怕他看见我那双瘦骨嶙峋的手腕。友人冷不防地对他说,我的父亲在日俄战争中阵亡了。我顿时满脸涨红,软弱无力地笑了笑。你们并不是得了于心有愧的、特别需要隐瞒的病而逝世的。然而,我双亲早逝,本人又是弱不禁风,人家是不会马马虎虎地将女儿许配给我的。我不知多少次、对多少人辩解过,我小时候除了出麻疹以外,没有看过一次病。征兵检查时,我不愿意让人看见我瘦弱的身体,在检查之前到伊豆温泉疗养了近一个月,还特地提前两天到接受检查的镇子去静养,以便恢复旅途的劳顿,每天吃十个生鸡蛋。尽管如此,检查时仍然遭到军医的严厉斥责:文学家这种身体,对国家有什么用!
一听说要征兵检查,排行第二的父亲您为了逃避兵役,曾到没有孩子的人家去当名义上的养子,一时还改成了别人的姓。我一次也没梦见过你们,可是我把这个人的姓记得清清楚楚。到了必须用假名的时候,至少是为了回忆您,我也要使这个姓名。比方说,假使我同一个不是我妻子的女人在外面过夜,我将在旅馆登记簿上书写父亲您的姓名而不是我的姓名。女方书写母亲您的姓名而不是她的姓名。这么一来,无论遭到多少次意外的盘问,也不至于手足无措了。我一次也没遇上这种机会,但有朝一日我要试试把你们当做犹在人世的人来对待。
当然,隐藏在我内心深处的对你们的憧憬,在我的人生观和生死观中也表露出来了。现在将这些写出来,年轻姑娘也是不会理解的。我写这封信,也不是为了投寄给你们,而是为年轻的姑娘阅读的杂志撰写的。
你们的独生子也想不起你们了。故去的父母啊,安息吧。
第二封信
死去的父母啊!……现在我这样召唤,不过是给这篇文章修饰一番而已。正如前次给你们写信不能把你们叫做父亲和母亲一样,现在对我来说,你们也形同风声和明月。就算我给风声写这封信也未尝不可,给明月写这封信也未尝不可。我不想让我的朋友们,也不想让我所爱的少女听见我这般娇憨、软弱、感伤的牢骚。也许风声和明月才是最好的听众吧。难得的是,在我高兴时,风声和明月也异常高兴。在我悲伤时,它们也显得非常悲伤。不论我如何杜撰,它们也决不回头用一种似乎在说“你别胡诌”的目光,来看我一眼。就像决不回头的人的背影一样。我写到这里,觉得以往自己对各式各样人物的背影评头品足太多了。莫非只有人家让我看到他的背影时,我才能说真心话?这种情况也不仅限于我,也许谁都是在看到心爱的人的背影时,反而比面对面时有更多的话涌上心头吧。只是我比别人更厉害些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