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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父母的信-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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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父母亲都是得肺病死去的。你也是那种体质,可要格外小心啊!”那是亲戚们硬要我喝苦药而反复对我说的一句话。对幼小的孩子来说,这句话余音缭绕,仿佛是命中注定,这不算稀奇。托你们的福,我的身体好歹也要生这种病。我只是为了等着患肺病死去而生活?难道我一定要这样想吗?
二十三岁上,我准备同一位十六岁的少女结婚。为了征求她双亲的同意,临近冬天我和友人到北国去,记得这件事已在一封信上写过了。
“他父亲是在日俄战争中阵亡的。”那位朋友为我欺骗了那位姑娘的父亲。
“嗯。”姑娘的父亲只应了一声。他正在为女儿的事而彷徨惆怅,听了也不在意。我当场吓了一跳,好像被人捅了一下胸口,赶忙把衬衣的袖口一直舒展到掌心,隐藏我那瘦骨嶙峋的手腕。我思忖:这位朋友大概是知道我父亲患肺病死去的吧。我刷地满脸通红,暗自思忖:倘使姑娘的父亲问我,你的双亲为什么早逝,我就难以作答了。这件事,我事先没有跟友人商量过。再说,你们的死,我也不记得曾同友人们谈过。总之,这事是决不会从我的嘴里说出去的。
就连从前我给你们写的那几封信里,我也隐瞒了你们的病。你们会觉得可笑吗?你们会不会以此来证明我的信是充满虚伪的呢?不过,培植在我童心中的恐惧感和羞耻感,确实是根深蒂固的。有关你们的事,我是不愿意听到的,听到了就发抖。人家强迫我听到的事,我都会忘得一干二净。你们的病也是原因之一吧。直到如今,我疏忽了一件事:就是我准备把那张只不过拍了您的病容的照片烧掉。正像祖母临终那天我给她穿布袜子一样,这是我给你们做的唯一一件情深意切的事。不仅仅是由于你们病的缘故,从各方面来考虑,你们和我之间爱的道路,只能有一条,那就是忘却。我想,你们在那个似有似无的世界里,是会明白这点的。给你们写这样一封信,也许是活着的人对你们的无聊的报复。也许这会成为你们在冥府的一道障碍。我屡次谈到,再没有谁比你们更愿意听我撒谎了。你们只留下我一个孩子,你们至少要承受我向人散布谎言的痛苦吧。社会上议论纷纷,似乎讲实话是文人的本分。所幸我连所谓实话是什么,也全然不知。我不想向祖父撒谎,我对着他,只好沉默,别无他法。
父亲您弥留时在病榻上坐起来,打算给还不知情的姐姐和我留下遗书,您为姐姐书写“贞节”二字,为我则书写“保身”二字。我记得曾在故乡老家里见过这些字,如今不知失落在什么地方了。当年我还是个孩子,不懂得“保身”这个词的原意,但我猜到您的意思是说:
“要健康成长。”
您扔下年仅三岁、身体虚弱的我,离开了尘世,我仿佛了解了您的心情。
姐姐身体结实,反而在十五岁那年比我先死。从收养她的姨母家的人讲述时的口气来看,姐姐具备了您的遗训提出的女性要保持贞节的美德,甚至到了惹人怜爱的程度。我也按照您的遗训生活,至今还很健康。这是大家都感到不可思议的。妻子同我这样一个工作起来不分白天黑夜的人做伴,没有什么希望,只等候离别的日子,已经失去干点什么的兴趣,身体自然也日渐衰弱。看上去很孱弱,却更加固执地要硬干下去。不多久,我将迎来三十六岁的新年,我在明年要同妻子分手,去赚取今后的生活费。我们相互净谈这些事,仿佛这是新年的唯一乐趣。大概是我们俩没有孩子,彼此都还健康的缘故。
父亲,您曾向浪华①的易堂学过汉学和书画。您书写的“保身”二字,很像易堂风格。不像出自濒死的人的手笔。我从片上感到您有病,这张字画就表现了您的悲伤的心。我不忍心将它裱糊起来给众人观赏。后来不知它失落在什么地方,只留下您的一张汉诗的字幅,这反而更好了。这张字幅搁在学生时代住宿的公寓达十年之久,我不知道它现在是否还保存在那里。有时去伊豆温泉,一去就是一年半载,公寓不能老空着等我,我便把行李收拾好。两三年后,我也有家了,去取行李时,竟把字幅全忘了。
①浪华,现今大阪市及其附近的旧称。
除了您的字幅以外还有稳元①、即非②和木底③的挂轴呐。我们的先祖,在村子里兴建了黄檗宗的寺庙,同宇治的黄檗山常有往来。我们家里收藏了许多这一流派僧侣的字幅,留在我手中的却仅有这三幅,恐怕不会是赝品吧。我一对妻子谈起这件事,妻子就觉得壁龛里没什么可挂,很是可惜,于是派人去公寓附近的当铺“犬屋”问问拖欠了多少公寓费,挂轴是不是押在那里。
“没欠多少钱,值不得我们特地去催收,也就这么着了。挂轴和没裱糊的字幅,确是押在这里,”对方这样回答说。我打算立即还债以换回抵押的挂轴。公寓离我目前的住所很近,步行不到十分钟。公寓主人不愿来讨债款,我也不去索回挂轴,“犬屋”的人送信来以后又过了两年。我借的钱少得不值一提,要说我没钱还,是不成其为理由的。这笔债款,同黄檗三大家的字幅相比价钱太悬殊了。妻子每次想起这件事就说:
“我亲自走一趟。”
“是啊,”我说罢,微微一笑。
姑且不谈这些了。我对妻子并没有谈及同黄檗僧的挂轴放在一起的、还有父亲您的字幅。就是把这字幅索回裱糊好,如果有人指着壁龛询问那是谁的字,我多半会像被人捅到痛处一样,露出不悦的神色来。您如果以为我长大以后会永远相信您的遗训是珍贵的,或者以为我会体谅您弥留之际写“保身”二字时的悲伤感情,那您就未免太无自知之明了。
①稳元,黄檗宗的鼻祖,福州人,名隆琦,一六五四年东渡日本,在山城国宇治创建了黄檗山万福寺。
②即非,明朝僧人,名如一,一六五七年应其师稳元之邀,东渡日本。擅长书法。
②木庵,明朝僧人,与稳元、即非号称黄檗三僧。
不是在大理石上,而是在树干上“雕下你的名字吧”,我忽然从让·科克托①的这行诗句中想起了你们,就写了这封信。不过,这首诗读着就令人讨厌,我无论如何也不会长期受骗的。不是把名字刻在大理石的墓碑上,而是刻在活着的树干上,难道只限于俏皮这点吗?或是说,“大理石”和“树干”,只限于象征各种事物吗?不管是哪种情况,反正都不是荒唐的说词。随着树木成长,粗大到枝干参天,雕在上面的“你的名字也会渐渐地变大”,这要是表现什么先驱者或志士仁人倒还有点意义,而一般人只愿意把自己的名字刻在爱人或是孩子的心中。他们的名字究竟会不会渐渐变大呢?一定会变大的。
你们,请你们还是把自己的名字付诸流水吧。这样彼此可能会轻松些。幸亏你们没有给我留下任何一个使我想要逃避的记忆。就是祖父那儿,我也不断残忍地避开了。祖父弥留之际,痰堵气管,他一个劲地抓挠胸口,痛苦地呻吟着,我却逃到隔壁客厅,大声朗读藤村②和晚翠③的诗。一年之后,一位表姐曾无意中责备我说:祖父只剩下你唯一的一个亲人,那种时刻你不守候在他身旁,这太薄情了!我万分震惊,感到她好像是一个陌生人一样,一股无依无靠的孤独感情钻进了我的心窝。当时确实是无可奈何啊。
这显然是表姐的误解。
“在我病危的时候,我绝不让任何人到我的病房里来。我可不让别人像看热闹似的看我死去。”平日我总是如同立遗嘱一般地叮嘱我的妻子。原因之一,就是我记起了祖父临终时的痛苦情形。祖父身边的一位老大娘叹息道:“你祖父是个好人,平时像佛爷一样,怎么临终竟这般痛苦呢?”这种叹息,比祖父的死更使人悲伤。祖父健在时,我几乎每晚都不在家中。不知怎的吃过晚饭,室内昏暗下来,我就仿佛被一种无法形容的寂寞感驱赶着,总是心神不安。把祖父独自留在家里吧,又觉得过意不去。我直视着祖父的脸,无计可施,实在难受之极。
①让·科克托(1889—1963),法国现代派诗人。
②藤村,即岛崎藤村(1872一1943),诗人、小说家。
③晚翠,即土井晚翠(1871—1952).诗人。
“爷爷,我可以玩一会儿吗?”
“嗯,去吧,”祖父高兴地微笑着说。
这样一来,反而显得更加寂寞了。老人细小而高昂的声音,显得异常悲凉与凄恻。我到了外面,如释重负,身躯也变得灵巧起来,一溜烟地跑开了。友人家里很温暖,我就越发惦挂着孤苦伶仃的祖父,越发振奋不起来。过了十二点,背后传来友人家的小门铃声,一股悲凉的哀伤猛然向我袭来。一回到我家的树篱笆前,我就觉得黑暗的恐怖,同时心里想,祖父可别在我不在家的时候死去啊……我连跌带跑地冲进屋里,这已成为每晚的惯例。然后,我悄悄地爬到祖父卧铺跟前,凝视着祖父的睡脸,眼眶里噙满了泪水,后悔不该把祖父一人扔在家里。那时候,祖父的睡脸已像遗容,分外凄凉。可是,第二天晚上,我又不能不重复着前一天的话:
“爷爷,我可以玩一会吗?”
祖父日渐衰弱下去,可我还是这个样子。暂且不谈我自己谈谈那个也是由她祖父母养育成长的少女吧。她气急了,虽说是半夜里从家逃跑出来,也只不过要么站在附近的原野上,要么茫然地走在电车道上,如此而已。她不想呆在家中,这对一个到了结婚年龄的姑娘来说,可能成为灾难的开始,是值得忧虑的。我同老人十分严肃地谈了这一点。诚然,这是一幅滑稽的图画。
同父母生活在一起的孩子会思索父母的死,可是同祖父母生活在一起的孩子却不会怀念祖父母的死。正是这种人生使孩子变得孤僻和娇气。妻子的父母兄弟都健在,看来她比我更容易吓唬那少女。
“最近你祖父是不是非常衰弱了?”
果然,少女陡地变了脸色。
“为什么?没这回事。您骗人,是骗人吧。对不,请您说:是骗人。”
“喂。”妻子被少女的认真态度吓住了。
少女无精打采地赶回家去。
“要是能三个人一起死就好了。”
这句话她经常挂在嘴边。话语间包含这样的内容:祖父母去世以后,自己能活下来是不可想象的。在祖父母的爱抚之下,我有着一颗充满傻劲的赤诚的心,任性得如同发了疯一样,这可能是残留的一点爱的火焰吧。我悄悄地爬近祖父的睡铺,那副样子很是可怜,可是我被亲戚收养以后,怎么也不能亲口说出表示感谢的话。剩下自己独自呆在卧室里的时候,我便端端正正地坐在睡铺上,面向对方正在睡着的房间,双手扶地,再三鞠躬。这种举动,又有多大的意义呢,它首先包含着自己的可悲性格。
我忘乎所以,一不留神又要杜撰了。心想:我才不向似有似无的你们倾诉衷肠哩。我松了口气,猛然抬起头来,视线便落在壁龛的绘画上了。那是一幅以《明朗的春天》为题的素描淡彩画。这是朋友送给我的,他说我写东西时一定很艰苦,看看这张画,心情就会舒畅些。这位画伯,今年秋天也离开了人世。遗体运到医院太平间以后,只见他露出白眼珠。我当即用娴熟的动作,抚弄了死人的眼睑,让双眼合上。这封信是以无聊的诗句开头的。为了最后增添一点明朗的气氛,我想把自己创作的一首歌颂这位画伯的《明朗的春天》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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