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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不利心,幻力折中,寿数锐减,堪堪将自己一身精髓匀给了对方,以求同生共死之效。
倘能如此,或许便是至幸之选了吧!
星旧内心翻江倒海,极不平静。罹天烬之想,他了然于心。只羡鸳鸯不羡仙,得一人终老,便是朝生暮死,亦死得其所。自己虽也情愫暗生,但如何可与其相提并论,也惟有默默祈愿,上苍见怜,有情人终成眷属!
送走了星旧,罹天烬便开始了寻访之旅。他赛个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漫无目的地行走在神凡两界,尝尽百家饭,行遍草舍田间,一口世道多艰,方才浅尝辄止,便已深感民生之难。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越是人烟辐辏地,越有欺行霸市,筚路蓝缕。越是富贵温柔乡,越有朱门酒肉臭,路边冻死骨。
罹天烬突然便理解了卡索在位时,一力整饬吏治推行变革的良苦用心。小到一家一户,大到一邦一国,便似一潭水。什么腥臊膻臭、金玉粉脂都来者不拒,包罗其中。若是一潭死水,时间一长,香也变臭,臭上加臭,乃至臭不可闻;若是一支活水,人事代谢,趋利避害,自然户枢不蠹,流水不腐。而百姓则是活水之源泉根本。
所谓“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便是这个道理。
想通此间关节,罹天烬没来由升出几分共鸣之幸,仿佛卡索就在身边。走他所走之路,念他之所想,做他之所为,纵,远隔天涯,也,心在咫尺。罹天烬当即返回刃雪城,一边极力推动卡索未竟之事业,一边继续抽身寻找。
如此一晃,便是十年。十年一个轮回,十年一重乾坤,凡世人生百年,能得几个十年虚度?人海茫茫,天涯淼淼,有些错过便是生死不复见,老死不往来,而三界之繁盛已今非昔比。
一日溽暑未退,银杏勾金,正是活色生香,层林染霜的季节。罹天烬信马由缰,随性而走,来到一个不知名的凡间小镇。
这镇子熙熙攘攘,烟火气十足:但见街头酒幌林立,摊贩接天,人群摩肩接踵,南腔北调,各型各色,好不热闹。泥猴似的小孩儿成群结队地从长短粗细各有不同的腿边钻来钻去,撞了人也不知道歉,哄笑着卷进人浪中,一眨眼便没了影儿。打把势卖艺的各自围场子画地界,鸣锣打鼓,招揽看客,生意各有千秋,风生水起。
罹天烬兴致缺缺,捡了一家门帘儿堂皇些,挂着龙飞凤舞字号的酒肆,准备吃口酒,歇个脚。前脚还未踏入店中,便有小二一溜吆喝穿堂而过:“有客到——花雕杜康女儿红,倍儿醇——鸡鸭牛羊十里香,烂熟——吃了这顿没下顿,不活儿——”
罹天烬哑然失笑。这当儿,店小二已一阵风儿似的迎了上来,笑脸迎客道:“公子里边儿请,咱家小店干净齐整,酒菜新鲜,您算是挑对了!看您品貌不凡,定是达官贵人,下边儿人多马杂,您老要不雅间儿请着?”
罹天烬:“不必,找个僻静点的桌子便好。”
“好来,那您楼上请——”小二腿脚扑棱得怪利索,几步登上楼梯半腰,拐腔拿调吆喝道,“楼上有客——”
罹天烬挑了张临街望风的桌儿,坐了下来,要了一斤花雕,一碟儿花生米儿,一斤熟牛肉。没一会儿,酒菜俱齐。他一边自斟自饮,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望望街景,一时倒拾了些闲趣。
旁桌一长一幼一对汉子酒兴正酣,正在吹牛扯皮,侃大山。一阵小风撩过,那些混话便吹进了罹天烬耳朵里。
“哎,最近万花楼去了没?我告儿您,新来了的如花姑娘,那真是如花似玉,白嫩嫩,脆生生,一掐就出水儿似的……咋样,咱哥俩儿给她开开瓢儿,尝尝鲜?”
“切——送你一个字儿,俗!”
“哎哟哟,老哥哥,您什么时候玩儿雅的了?那书里怎么说的来着?什么三日三看呀!”
“那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好,好,好!相看,相看!咋滴啊?您那儿是有更好的货色了吧?”
“就你,癞□□想吃天鹅肉吧!”
“瞧不上哥们儿?什么货色叫老哥哥这么捧着掖着?”
“我告你,别地儿不敢说,就这地界儿,那位,论才论貌他排第二没人敢当第一!那长相,比画里奔月那仙女儿还俊!那才,咱家县太爷都三顾茅庐登门求教呢!”
“哦,哦,听说过,听说过,您老哥莫不是说的那位啥……啥肾虚先生?”
“混小子!送你仨字儿,俗不可耐!是‘子虚’公子!”
“嗨!老哥少糊弄我,您当我不识数呢!俗、不、可、耐!这可是四个字儿!瞧把您一惊一乍的,不就是个大老爷们儿!”
“我呸!这话你小子可不敢再瞎嘚嘚了!那‘子虚公子’是个人物,出口成章,落笔生花!诸子百家无一不通!还有那长相……啧啧,我家小子拜他为师的时候,我偷瞧了好几眼,没把我老眼闪瞎了,看上去赛个神族!”
罹天烬本不屑于偷听,但听着听着,心里却直发抽,不觉按下杯盏,细听起来,乍闻“神族”二字时,端杯的手便禁不住捏了个紧。
“至于嘛,您这么一说我倒浑身痒得不行,得空非得瞧瞧去!”
“就你?!别逗了!大门儿都挨不了边儿就被撅出来了!这人啊,一旦有了能耐,脾气就各色!那‘子虚’公子极少出门,也从不见外客,除了几个关门弟子,平常哪有这个眼福瞧上一眼啊!他收徒弟不论贫富贵贱,只在眼缘脾性,合了他的意他就收,不然连去端屎盆子都休想!”
“老哥,你说这等天仙儿、人精儿似的人物,咋就憋屈在咱这草窠窠里?”
“人家说了‘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
“行,行,行……您别跟我这儿之乎者也的,我听不懂!赶明儿我非得重礼拜师去,咱也沾英才的光,拿天仙儿洗洗眼!”
“哎,难!”
“嘿!老哥,您今儿算和我杠上了是吧!”
“不是,不是!误会,误会!这人啊别样样都得,样样都能耐,势必毁在能耐上!还是老话说得好‘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这‘子虚公子’脚不能行,是个残废,而且还是个弱不禁风的主儿。我家小儿,回来跟我说‘先生身体不好,去岁授业还能撑半天,如今每日只能讲一个时辰的课了。’前几天,还在讲堂上昏倒了一次,把我家小儿吓得哭了整一天。我看啊,不是个长命百岁的征兆……”
“啪——”一声突兀震响,当即截断了胡天胡地的闲言碎语。两个汉子登时一愣,不约而同瞧过来。
只见罹天烬已经豁然站起,手边酒杯,被他拍得翻倒桌上,洒了一桌子,菜也被哆嗦出来不少。此时他背对二人,隐隐却散发着不可逼视的杀意。唬得二人一个激灵儿,浑身汗毛直竖,起了一堆鸡皮疙瘩。
三人之间鸦雀无声,气氛陡然诡异。二位兄弟大眼瞪小眼,大气儿不敢出,脖颈直淌冷汗,圆领对襟湿了一圈儿。
罹天烬正待发作,街上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吸引了楼上三人的视线。
只见正对二楼窗户下有一对拉胡琴卖艺父女似乎遇到了麻烦。四下里一堆看热闹的,却没有一个人上前为他们出头。
卖艺女孩儿,个儿头不高,蜂腰削肩,鹅蛋脸,唇红齿白,倒是一副美人胚子的长相,只可惜还没长开,一脸的青涩惊惶,瑟瑟发抖。
一个獐头鼠目的瘪三儿正缠在姑娘身边,赛苍蝇盯上了肉。此人飘儿似的脑袋,小鼓眼儿,那眼儿滴溜溜直转,把姑娘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刮了个遍,好似拿眼神儿扒光了姑娘的衣裳。他抱着胳膊,摸着下巴咂咂嘴儿:“小娘子,别怕,爷瞧你们父女初来乍到怪可怜见的,少收你们几个子儿,也是可以通融的。”
“你们!还有王法吗!!”旁边一个苍老的声音哆嗦着传来。一位老汉弓着背,手里拿着断了弦的胡琴,正要上前喝止。斜刺里,一坨白肉,山一样蹲在了他眼前。这个人赤膊光头,满身满脸的横肉,把眼睛都挤没了,还不忘抖着肥膘,佯装一脸的凶神恶煞。老汉还要上前。那赤膊汉子一把抓住胡琴,猛地一搡,瓮声瓮气道:“爷爷们便是王法,你找王法,来呀!”
老汉被轻易掼倒在地,手里的胡琴也被壮汉扯了去,趴在地上直哎哟。
“爹!!”姑娘一声惊呼,便要冲上去护他爹,不想却被瘪三儿,一把抓住了手臂,那手劲儿还挺大,好赛铁钳子一样。小姑娘细胳膊细腿儿,总共没三两肉,哪里挣脱得开。挣扎了几下,却反被瘪三儿拖进了怀里,抱了个满怀。
“放开我!放开我!!”小姑娘挣扎未果,只能向旁人呼救,“各位乡亲行行好,救救我们吧!求求大家伙儿,发发慈悲,救救我们吧!!”
周围百姓不进反退,一个个缩头缩脑,眼神儿忙不迭避开姑娘求救的目光。这瘪三儿俨然是此地一霸,人人避之惟恐不及。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显然无人敢惹祸上身。
“放开我闺女!!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竟然公然调戏良家妇女,就不怕天打雷劈!如今世道不同了,‘神武将军’罹天烬专杀你们这些地痞无赖,你们等着报应吧!!”老汉嘶哑吼道,趴在地上起不来,指着瘪三儿抖成一团。
“哈哈哈哈……”瘪三儿见百姓皆被自己的淫威唬住,便更加不可一世,放肆猖狂,大笑道,“别说‘神武将军’,就是‘神皇大帝’在爷这一亩三分地儿里,也得给爷上供!”
“就是!神皇大帝也得给我哥上供!哈哈哈……”赤膊大汉附和道。
就趁这当儿,那姑娘拼死一发力,猛然挣开桎梏,扭头扑进老汉怀里,老汉把姑娘护在胸口,老泪纵横:“我苦命的闺女啊……爹无能啊……”
瘪三儿没想到这小丫头情急之下还有这力气,一愣之下突然心生一计,当即顺势蹲坐在地,摸着一条腿,掐着嗓子哭天抢地道:“哎哟,哎哟,我的腿断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公然伤人!你们还有王法吗!!”
“大哥!!”赤膊汉子回身瞧着瘪三儿眨眨眼,一副愣头愣脑的注水肉样儿,“大哥,你的腿?!!”
“傻冒!!还瞧什么西洋景!给我抓人!!没钱赔我的腿,拿人顶!!”瘪三儿瞪着赤膊汉子吼道。
赤膊汉子这才会意,立刻上手向老汉怀里夺人。
“你们这群遭天杀的!!!不会有好下场的!!”老汉岂能放手,姑娘像块破布一样被双方扯来扯去,眼瞧着就快没了音儿。老汉不是赤膊汉子的对手,又心疼女儿,生怕伤了孩子,眼见姑娘便要被夺走,也转而求救起来,嘶声大哭道:“我闺女若被他们糟蹋了,还有法活儿嘛!!乡亲们行行好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此时人群中几个青壮汉子似乎也快憋不住了,攥紧了拳头,正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之意。
“我看谁敢!!”瘪三儿一瞧形势不对,一嗓子好赛抛向空中的呼哨立刻先威吓上了,“谁敢上赶着起哄架秧子,谁跟他们一起陪我的腿!!还没王法了!!”
一句话好似一瓢凉水泼到了小火苗儿上,当即偃旗息鼓。刚刚跃跃欲试的几个青壮汉子皱起了眉头,掂量了掂量,没敢挪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