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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忌一连说了几个“没道理”,可这“道理”只存在孙膑心中。孙膑、田忌对于齐威王的统治和威王称霸诸侯可谓立下了不朽的功劳,可正是威王逼迫他们逃离家乡、寄居楚国,这难道有“道理”吗?那么新君宣王才即位就召回孙、田二人,并且高官厚禄加身,而孙、田已不是桂陵、马陵时期的孙、田,他们鬓发已白、身体衰弱,似不能再受披坚执锐征战南北之苦,宣王却仍会宠幸他们,这岂不更没“道理”吗?
马车仍在漆黑的夜幕中向齐宋边境驰去。田忌有些困乏。孙膑的几番话让他顿时没了刚才的兴奋和激动。他忽然感觉有些冷,就将围在腿上的毯子往身上拉了拉,又顺手给孙膑也往上拽了拽。他问孙膑:“那你说说,新君为什么要诓你我回来?为什么?”
孙膑半坐半卧在车厢里,听着车厢外呼呼的风声,料定后半夜天要下雨。
时至深秋,秋雨凄风,一场雨一层寒呵!田忌用胳膊时碰了他一下,他这才从梦中醒来似地问道:“元帅问我什么?”
田忌不语。
孙膑“哦”了一声,说:“元帅问我新君有什么道理要诓你我回齐,对吧?”
田忌仍然不语,只静静地期待孙膑回答。
孙膑却又问:“在楚八年,你我有没有为楚国的争霸事业出力?”
田忌说:“当然,咱吃人家的饭,总不能连力所能及的事也不干!——别说在楚,就是在秦、在赵、在燕,咱也不能白吃人家的。”
孙膑说:“道理就在这儿!”
田忌反倒更糊涂了,“什么道理?难道回国后,宣王要治你我的罪不成?
难道要我们饿死在楚国吗?“
田忌想要得到的答复并没得到,想要弄清的问题反倒更加模糊。楚国在齐、魏、楚之间的“徐州之战”中取得了胜利,而齐却遭到惨败。魏国是从中渔利之国,齐国大败,魏借楚之手报了当年桂陵、马陵之宿仇。在这场大战前,楚王曾征求田忌、孙膑意见,问他们楚国派谁统领多少军队才能战胜。
田忌、孙膑熟知齐国将领的智慧和勇武,也熟知齐军的优势和劣态。楚王正是按照他谋划的迎战齐军的策略而行动的。在这种形势下回国,宣王会不会耍小心眼,使小性子杀了他跟孙膑呢?
田忌心里忐忑不安,却听孙膑说:“宣王倒不致于治元帅和我的罪,他有江山要巩固,有霸业要成就,一旦断了你我的性命,恐怕再不会有人投奔齐国,为齐国出力。我刚才说齐王诓你我回齐,实则并不真用你我当什么元帅、军师,而是齐王非常清楚你我在‘徐州之役’中的作用,非常清楚无论我们在哪个国家都会为那个国家出力,因此才召你我回齐,回临淄。”
田忌松了一口气,说:“原来齐王并不看重你我的才智,而又害怕我们为他国出力?”
孙膑也松了一口气,说:“元帅已经明白,我就放心了。——也许我这都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作为同生死共荣辱的挚友,我想在回到齐国、回到齐都临淄之前提醒元帅一句:万一宣王冷淡于你,万不可看得太重,保重身体要紧。”
黑暗中,田忌看到孙膑向他伸出一双大手,田忌心里猛地冲上一股热浪,这滚烫的热潮充盈了他的五脏六腑,充盈了他的头颅,充盈了他的眼窝。他记起那个早春的清晨死里逃生才回到齐国的瘦弱书生孙膑出现在他面前时一双聪慧的眼睛曾让他感喟万端;他记起那个与威王议论用兵之道的青年孙膑,他侃侃而谈,阐述他的“战胜而强立”、“必攻不守”、以“道”制胜、灵活用兵等一系列战略思想和战术原则,他的智慧让威王、让他钦佩、敬仰得不能自制;他记起桂陵山上,那个创造和导演了“围魏救赵”战争体例的壮年孙膑,他的大智大勇、算无遗策教他心折骨惊、景行仰止;他记起马陵道上,用“退兵减灶”的妙计诓敌误入死地的中年孙膑,坐在车中一道沟、一座山地亲自察看齐军的布阵情况,他稳操胜券的必胜信念,他气吞山河的无畏气概让他刻骨镂心,肝胆相托;……
曾经辉煌的他们,曾经统帅千军万马拼杀疆场的他们,突然有一天不辉煌了,身边连一个士卒、一匹战马也没有了,他们又成为了平常人、普通人,这其中的变故所给予他们的又是什么呢?田忌握住了孙膑的大手。田忌感到孙膑的手又冷又硬,像两块铁板。田忌的心猛地收缩了一下,眼前的孙膑虽然还是那个与他同心同德、相依相伴的孙膑,可田忌感觉,这个略显老态的孙膑再也不是那个锋芒四射、超凡越圣的俊杰雄才,也许,永远也不是了。
孙膑紧紧地握住田忌的手,突然很想拥抱一下他的这位生死之交的战友。他克制自己没有这么做。他靠在田忌身边,闻着车中两个男人呼出的泛着烟草味的空气,闻着他和他身体里散发出的熟悉的淡淡的酸味,他默默地想:这也许是最后与田忌在一起,最后与田忌同呼吸共命运了。
田忌合上双眼,身体随车身左右摇摆着渐渐沉入了梦乡。对于孙膑的提醒他多少有些警惕,但回家的喜悦和激奋却很快地冲淡了那份阴冷和灰暗,更多的是他对于宣王能履行“官复原职”许诺的企盼和热望。他相信这次回齐国将是他命运中的一次转机,一次飞跃,一次昭示。他和孙膑携手并肩又将创造桂陵、马陵的辉煌,又将叫天下人惊叹钦慕,名标青史、流芳百世。
孙膑听着田忌微微的鼾声,看着这位战友苍老而平静的睡态,心里说:是时候了,该走了!
想到要离开田忌,离开患难二十多年的战友,孙膑的眼里涌满热泪。几十年的坎坷经历,几十年的不平人生,几十年的荣辱生死,教他明白一个道理:利禄似枷锁,功名如粪土。在经历了这许多年的风雨之后,他才真正认识他的老师鬼谷先生的高洁圣明,真正理解先生为什么身怀绝世高才却隐遁山林,一生不仕,潜终生精力、集终生智慧著书立说、授徒教学。
在楚八年,孙膑已开始他的兵法研究和写作。无论今后的境遇如何,他立志要把他的兵法写出来,把他几十年对于战争的思考和研究写成文字,传给后人。
孙膑紧紧搂抱着一个蓝花布包袱,那里面有几章他的兵书初稿,那是他唯一的财产。他忽然记起当年他离别故土,离别妻小投师学艺时也捧一只蓝花布包袱,包袱里也有兵书的竹简。不同的是那时的他不到二十岁,而此时他已步入老年;那时的他是站立的,挺拔而伟岸,而此时的他却永远也不能站立着面对任何人了;那时的他背井离乡,为求取功名,而此时的他回乡寻亲,为逃避盛名富贵……这不同的过去和现在只是内容的差异吗?不。在这些不同之中蕴含着非凡而平常的道理,在这些不同之中包藏着深邃而浅显的大义。孙膑奋斗了几十年后又要回到生他养他的那方土地,回到鄄邑冷家庄,他觉得自己竭尽毕生的精力也只是去外面的世界画了一个大大的圆。这个圆的起点就是他的老家冷家庄,这个圆的终点也将是他的老家冷家庄。孙膑紧紧搂抱住他的包袱,为田忌掖了掖毯子的一角,庄重而不舍地对田忌躬下上身,心里为他祝福,为他祈祷,祝他长寿,祝他平安,祝他一生幸福……
半夜,车行至宋齐边境,田忌睡不踏实,欠起身往车窗外面看。晦涩的天空下,山峦起伏,草木森森,沟壑交错,阴风凄厉。几滴雨丝飘进车窗,落在田忌的脸上。田忌这才意识到外面下雨了。
突然,田忌吃了一惊:这里不正是桂陵山吗?他隐约还看见,当年他和孙膑就在山上那棵大树下指挥大战,最终把魏军打得大败。他为自己的发现而欣喜若狂,伸手推身边的孙膑。他要把孙膑推醒一道观赏这美丽动人的夜景,可是,推了一把没推到。他慌忙在车厢里摸了一遍,仍不见孙膑。田忌把车叫住,车夫举过马灯往车厢里一照,田忌心中“砰”然一声轰响,眼前一黑,险些栽到车下。
孙膑不在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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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孙膑消失在他当年指挥与魏军作战的桂陵山下。
阴雨蒙蒙,寒风凄凄,天空不时划过银蛇狂舞般的电光,把桂陵古战场照得更加凶险和怪异,时逢深秋,夜色凄迷。清肃风声,如万千不死的冤魂发出的呼救之声……
然而,正是在这凶山恶水之境,孙膑消失了。
田忌和几个随从官员及车夫举着马灯,点着火把四处寻找,“孙军师!”
“孙先生!”的喊声一时吓退了他们对桂陵山的恐惧,吓退了清肃的风声和凶涌的草木对他们的惊扰。
他们沿来路往回找,他们知道孙膑就滑落在不远的道旁,他不会爬出多远。
田忌走了一程又一程,喊了一声又一声,他顶着风雨,驱逐着不断袭扰他的荒草枯树,寻找孙膑。
田忌找过一条大沟,沟底衰草迎着他发出尖厉的惨叫。
田忌趟过一条小河,河水波涛撕扯他的衣衫不让他靠近彼岸。
田忌高声命令他的随从:“一定要找到孙膑!一定要找到孙先生!”
众人找到天亮,找遍了桂陵山,却没有找到孙膑。
天大亮后,虽然雨住、风停,可阴森森的天空像要爆发一场恸哭一般,压抑而沉重,叫人喘不上气来。
众人找了一圈回来,发现田忌正守在一道大沟前默默无语。
良久,田忌对着沟底说:“先生,我知道你就在沟里,你想从此消失在尘世,从此脱离功名利禄之扰。可你为什么不让我再见你一面?”
沟里不见孙膑,只有蒿草轻轻摆动。
随从官员和车夫们都以为田忌疯了,要搀他上车,田忌挣脱众人又回到大沟边。
田忌对孙膑的崇敬和敬仰之情用言语是难以表达的。孙膑才回齐时,就与田忌的命运连接在一起了,威王问兵法,与威王赛马,直到桂陵大战、马陵大战,直至遭小人陷害被迫逃楚,两个人可谓同生死、共荣辱。此时回齐国,是他们远离故土在楚国度过了八年之后,得来不易,且年事渐高,恐不会再有桂陵和马陵大捷的荣耀了,只求能与战友同保平安,享度晚年,可田忌怎么也想不到,孙膑会消失在回国的路上。他深知孙膑的用意,可他觉得这个结局太惨、太苦、太不公平。
田忌忍不住老泪纵横,对着大沟哭诉道:“先生,我知道你就在沟里,我知道你正听我说话。我这一生不为生在田齐帝王之家而感到荣耀,不为当元帅、手握帅印南征北战而自豪,只为与先生结识、与先生同生死、共患难而自豪,而荣耀。如果不遇先生,我田忌恐怕只是一介武夫,成就不了大事业。我感激先生、敬慕先生的情谊只有让这秋风捎给先生了。我自愧不能与先生相处到老,不能与先生一同回到齐都临淄。我自知是田忌的德行不足以让先生同行。可我担心,我们走后,先生您怎么能够爬出这条大沟。这大沟又长又深,泥沙松懈,草木不牢,无石无梯,先生你一副残体怎么能够逃离这深涧一般的大沟?先生,学生田忌实在为你的安危担心呵!”
沟里仍无动静。去楚召田忌回国的一位年轻官员把一根粗绳一头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