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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人能从阎王手里抢回命来,那人一定是神医简陶。
父皇迷信,唯一不幸中之大幸便是听信了一名术士之言,说她命格不凡,应尽聘天下名师以教之。因此,她自幼便得到最好之师傅教导各方学艺。
是否命格不凡,她不知情,她只晓得在父皇被弑之后,灰虎将军师傅、笑脸将军师傅、御医师傅,个个都成了她生命中之贵人。
“怎么了?”甫入睡便又被吵醒之御医,惺忪着睡眼走到甲板。
“河里有人落水,烦请师傅救人。”段云罗说道。
落水网正巧在此时卷起了那抹白色身影,士兵们费尽力气,七手八脚地才捞起了那具湿淋淋身子,将其摆平子甲板之上。
段云罗一跨步,弯身想查看。
“公主,您别靠得太近。”吴嬷嬷扯住她。
“嬷嬷,经过这场政变,咱们一路踩着尸首逃离京城,你以为我还会惧怕死者吗?”段云罗一双懂事明眸,定定瞧着嬷嬷。
吴嬷嬷无声叹了口气,松开手。
段云罗和御医师傅同时蹲在落水者身旁。
她接过一只干净布巾,才扳正了落水者那张湿淋淋脸孔,她便和所有人一样屏住了呼息。
灯火荧荧,益发映得落水者那张玉雕面容不似凡人——
白玉面容上绣了一对纤眉长眼,弯俏长睫染着一层薄冰,晶亮如星。高鼻娟雅如羊脂玉雕、薄唇即便毫无血色,却仍妩媚异常……
段云罗屏住呼吸,以为自己惊见天女入尘。
“这人是男是女啊?!”吴嬷嬷第一个惊呼出声来。
“这身白绸云纹衣裳是左王爷家的‘男宠’,你们瞧那袖口正是王爷府饕餮家徽!”一名士兵突然对着那张绝色脸大叫出声。
段云罗闻言,柳眉一揪,虽不识得落水之人,但心里对他之同情却再也没法子压抑。
左王爷作威作福,置天下俊美男人子禁脔一事,众所皆知。偏偏她父皇听信左王爷谎言,以为他不过是以童男协助炼丹之事。是故,即便左王府命案频传,却是谁都动不了左王爷分毫。
“我们得救他。”段云罗直接望向御医师傅。
“如果他还活着的话。”简陶握住落水者手腕,皱眉闭目聆听着微乎其微脉象。
段云罗看着师傅把脉,目光忍不住又落回落水者身上——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
曹植为宓妃写下之“洛神赋”,说的便该是如此瑰姿艳逸丽人吧。
只不过,出人意表的是——
这名绝色丽人竟是个男子!
“此为一无救之人。”简陶忽抬头,皱眉沉声说道,右手掌扔牢握着此人手脉。
“但他还有一口气,不是吗?”否则师傅早说这人已死了啊。
简陶赞许地看了公主一眼,他这些年的教导没白费。长公主样貌或者平凡无奇,然其聪慧才智却远远胜过常人。
“此人寸口微弱、气血俱虚,本该是名必死之人。可其外在湿热毒火与其体内邪寒之气互相冲触,原本应死之命脉,竟因着热寒互击而存活了下来。兴许此时海水冷寒冻住了他体内毒性,又或者是冷热脾性互攻,也反倒解了部分之毒……”简陶眼中闪着一抹遇上奇症之兴奋光彩。
“他能救,是吧?”段云罗问。
“能救。”简陶用力一点头。“怕是其中毒过深,即便救活了也可能是活死人一名。”
段云罗静默了,她低头望着那张皎白如月之俊容,不禁犹豫了起来。
她能代这人决定命运吗?
活死人,也是种折磨啊……
“师傅,咱们该救他吗?”她抬头看向御医师傅。
“皇子心脏仍不稳,随时都可能离开。我不敢在皇子身上试重药,此人心肺疲软程度与皇子相当……”简陶婉转地答道。
“您是说把他当成药人!”段云罗惊呼出声,小手紧握成拳。
师傅告诉过她,贫穷之人偶有卖子为“药人”,做为大夫试药者。但,这人是被他们救起的,他们无权将其当成药人。
“俗话说道‘死马当成活马医’,他既遇上了我,被当成药人也不是什么坏事。况且,我既然有心想救他,他便会有一丝醒来机会。”简陶安慰地说道。
“他会难受吗?”段云罗只担心这点。
“他昏迷过深,短期之内,不会有意识,若他的脉象显示出不妥,我便会停手。”
段云罗再次看向那张夺人心魂脸孔,实在也狠不下心来不救他。
“那就麻烦师傅费心了。”她说。
“好了,不是要救人吗?全都愣在这做什么?”一遇到棘手病人,简陶反倒精神奕奕了起来。“把人抬到我房里,帮他换上干净衣服!先烧热水替他擦身子。我需要替他扎几针,能不能撑下去,就靠这十二个时辰了。”
“我帮师傅准备艾草炙针。”段云罗飞快返回船舱内,也忙着打点了起来。
师傅们教导她的首课,便是要她不论做任何事,若想有所成就,便得发下长远心。这一回,她自作主张救了人,又岂能毫不努力便退缩了呢?
只要她有能力的一天,她便要救醒这个左王府家之男宠,好弥补这人当初所受到之苦难。
“嬷嬷,替大伙煮壶浓茶,咱们今晚要跟着御医师傅熬夜了。”段云罗回首向吴嬷交代道。
“是。”吴嬷嬷领命而去,在甲板上啪啪啪地奔跑着。
那一晚,段云罗的船驶向远方海域——
驶向一处只有灰虎将军年少时去过一回,惊叹地绘于私人海图里,其它人却未真正见过样子之仙人岛……
第二章
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段云罗离开国土已有六年光阴。
他们一行人冒着生命危险,凭着一艘前行小舟,顺利地避过几处连羽毛都会沉溺之弱水海域,来到了终年笼罩在烟雾间之仙人岛。
原以为到了这座无人岛上,盛时不再,一行人早早有着过着茹毛饮血蛮荒生活之打算。下料,仙人岛上却处处尽是神仙福德。
岛上海滩布满了灰白相问石头。这些石头看似寻常,但在御医师父将其对准光线之后,众人却不得不惊呼子石头内所透出之翡亮绿光。
这满地沙滩石头竟有九成都是未曾琢磨之翡翠原石!
灰虎将军拿着石头,换了一船的物件、药材、种子,甚且还买来了几名无家可归之可怜稚子稚女及婆子到岛上帮忙。
他们在仙人岛上盖起石屋,聚起村落,男耕女织的日子便这么过了下去。
段云罗在将军师傅及御医师傅之教导下,亭亭玉立地成长了。
当年重伤之笑脸将军在休养了半年之后,早已痊愈。一年里头有八个月时间全驾着小舟四处历险去也。而那名被段云罗救起之落水者,却始终没醒来。
更甚者,他竟成了这六年之间,陪伴段云罗最久之人。
他名为——
司徒无艳。
段云罗在他那袭白衫腰带上发现了这个名字。
“无艳”这名字,对映着他的容貌过分讽刺。段云罗只能猜想着,是他的家人不意欲他有着这般绝色无俦之容颜吧。
自古红颜多薄命哪……
无艳若非长了这么一张连仙人都要嫉妒之脸孔,又岂会被送入左王爷府成为男笼呢?
段云罗每每想起左王爷那些糟蹋男宠之传言,总忍不住要为无艳心疼。
六年来,不言不语的无艳早在不知不觉间成了她心头无法割舍之一块肉。
这一日,岛上诸事依旧,段云罗款步走出药草铺,走入阳光间。
她身着一袭月牙色衣衫,头上简单盘了个螺髻,虽已过了一般女子十五出阁的年岁,但神情间依旧保有着少女方有之纯净。
“长公主好。”士兵们从两旁田里抬头,向她问候着。
“辛苦了。我为大家熬了热麦茶,待会儿记得去灶房喝一些。”
听见段云罗莺声动人之关怀,士兵们但觉一天疲惫全都褪了去。
他们咧嘴笑着,又继续埋头以稻灰护住果树新苗,以免寒冬冻坏了心血。
段云罗继续往她的院落走去,沿途不时停下身影和大伙打招呼,闲话家常。
岛民眼中的段云罗,面貌虽只是平凡,但她那双洞察人心之聪慧眼眸,总让人在事有灾异,心头有事时,忍不住想对之告诉一番。
更遑论这岛上诸多屋舍设计、田农知识亦是出于长公主发想,怎生不让人愈加佩服呢?长公主不过是名十八岁姑娘啊!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后,段云罗这才回到自己院落里。
她先在主屋外头药草圃里绕了一圈,剪了一枝牡丹放在亲手烧制之陶盘里,便急忙转身来到院落那间架高石屋里。
石屋以板岩铺盖而成,架高屋子下方则搁了一只木头大灶。
这是师傅新创之熏蒸疗法——当大灶烧热石屋后,便将药草平铺子其内。而药草被石板烤热后,疗性便能透过无艳全身毛孔而进入体内,替他补气排毒。
“青儿,你可以先离开了。”段云罗唤了一声坐在石屋外打盹的小厮。
“是。”十来岁青儿正是爱玩年纪,一得了空,立刻飞奔而去。
段云罗一见青儿离开,平淡眉眼便已漾出了温柔笑意,她迫不及待地推开石屋大门,一股熟悉药草味儿迎面而来,染了她一身香,顿觉全身清爽了起来。
和无艳独处时,她可以无须是沉稳的长公主,她可以随意地爱笑爱撒娇,可以暂时忘却那些她没法改变之国仇家恨。
“无艳,今儿个出了大太阳呢!”
段云罗迫不及待地奔到无艳身边,原本便如同珠玉一般圆润嗓音,因为漾着喜悦而更琳琳琅琅地让人动容。
你来了!
平躺在木榻上之司徒无艳,在脑中欣喜地唤了一声。可他整个人依旧像株植物一般,完全没法子动弹半分。
“我院里那株总是误了花期之牡丹,还是开了几朵,你闻闻——”段云罗将方才折下之花朵,送到司徒无艳鼻尖。“清清雅雅的,好闻极了,对吗?”
“嬷嬷昨天捣米做了甜糕呢。那甜味可香着呢!我将甜糕熬成米粥,待会儿便在花圃边喂你吃,你就能尝到味道了……”她说着,眼眶却红了。
说是喂他吃饭,却是以汤勺压着他舌根,强行灌食而入。每喂他吃一回饭,她心里便觉得一阵不舍。可若不硬着心灌他进食,他恐怕连命都保不住了。
到时候,落泪最伤之人,应该是她吧。
无艳之于她,是千金不换的。
这几年间,她将无艳照顾得无微不至。他没法子翻身,但他一身肌肤依旧赛雪,样子虽然总是清瘦,但面容、身躯从没枯槁过。
她舍不得让他受苦。她日日夜夜瞧着他,时时刻刻在他身边说话、对他背诵书册,早早把他当成自己一部分了。
“无艳……你早日睁开眼睛瞧瞧我,好吗?”
我何尝不想早日见着你呢?我早已听过你声音无数回,我只是挣不过那层拷在我身上之重重枷锁甲……
平躺于木榻上之司徒无艳,脑中思绪其实纷乱无比。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何时有了想法,可他没法子动弹。他像是被困在脑子无声暗室里,除了他之外,没人知道他被困在里头。
段云罗凝望着司徒无艳,不禁又轻叹了口气。她拿起白布巾轻拭他脸上汗水,手劲极轻,生怕在他身上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