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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宴席上,朋友向他开玩笑:“传说你已仙去,当时还真以为你死了。”
苏东坡笑答:“不错,不但死了,并且还到了阴曹地府,不过在阴间路上遇见了章惇,才下决心又还了阳。”――看来此时的苏东坡对陷害他的人还是念念不忘。
年底,苏东坡路经韶州,太守陈公密宴请贵客,不惜遣出爱侍素娘歌“紫玉箫”曲劝酒,苏东坡此刻心弛神摇,提笔填词《鹧鸪天》:笑捻红梅亸翠翘。扬州十里最妖娆。夜来绮席亲曾见,撮得精神滴滴娇。
娇后眼,舞时腰。刘郎几度欲魂消。明朝酒醒知何处,肠断云间紫玉箫。
人生确实难料!昨天还凄对冷月,今天却“笑捻红梅”,又岂知那“娇后眼,舞时腰”几度销魂的却不止“刘郎”,“ 明朝酒醒”,“知何处”的是谁?“肠断云间”的,是否还包括那驾崩一载的哲宗皇帝?
世事更加无常!欲赶到颖州与兄弟相聚的苏东坡突然遇到了变故,朝廷的政治风向又成了乱转的旋风:正月,皇太后逝世!苏东坡不得不重新审视朝局了。
按以往经验,新皇真正独自亲政(去年七月已经形式上亲政),恐怕又要出现不测政局,此时近居京师是否明智?苏东坡给弟弟写了封长信,认为这是天命他们不能聚首。
言语之间,不免沮丧:“吾其如天何!”
皇太后突逝,就像一个不详的预兆,苏东坡开始寝食难安,气候也好像突然剧变,感觉燥热非常!以前欲拿来充饥的阳光,突然不再那么温馨,水上岸边,湿气伴着阳光腾升,苏东坡自觉身心大为不适。
这时苏东坡已经决定留居常州,不过旅途还要继续,苏东坡已经与钱世雄等几位好友相约聚会金山寺,不过不是为了探望好友佛印,这时的金山寺主持已经是一位法号“玉泉皓”的和尚,也是位苏东坡的旧相识。
苏东坡一直难忘早年与玉泉皓禅师的那次初会:玉泉皓和尚问来客东坡高姓大名,当时孤傲的苏东坡戏言:
“姓秤,专称天下和尚轻重。”
那玉泉皓大和尚闻听,一声暴喝:“且听我这一喝轻重多少!?”
当时的苏东坡默然,若有所悟。
时光飞逝,冬去春来,夏溶秋至,经历过光阴历练的苏东坡莫非要前往故人处,寻求那一喝轻重之答案?
一喝不知轻重,一生轻重几何?生命在天地间,究竟有多重的分量?
此时的苏东坡,已非当年的苏东坡,锋芒却不是被磨钝,而是被岁月包裹上了一层深沉的厚重,就人生来说,苏东坡生命的分量已经翘起搅动了无数人心头的狂潮。
身体不适,苏东坡在仪真修养月余,一边等待孩子们前来迎接,一边回忆着与好友之间的无数往事,这时画家好友米芾给他送来一种叫作“麦门冬汤”的草药。苏东坡读了米芾的一篇文赋之后,预言这位画家的文名也将屹立不摇。
二十年深交,苏东坡与米芾关系非浅,二人诗文接触东坡可以算是米芾的师辈,但诗情后面还有画意,米芾作为一代书画名家,却并不弱于东坡多少,米,苏,李(李公微)在北宋并称三大家。
据《侯鲭录》载,米芾素来性情狂放,故人称“米癫”或“米痴”,但“米癫”自己对这外号却大有意见。
苏东坡任知扬州时,曾宴会宾客,这其中就有米芾,大家酒宴正酣,突然米芾举杯对着苏东坡大呼暂停:“众人都说我疯癫,请先生给我评个公道。”
苏东坡笑答:“我从众”。结果举座大乐,米芾也跟着大笑起来。――可见两人之交的随意。
至于苏东坡自己的书画功夫?他这样评论自己书画:“吾书虽不甚佳,然出自新意,不践古人,是一快也。”
其实苏东坡书画皆可堪称宗师,幼学王羲之,后习颜真卿,杨凝式,笔圆韵胜,在宋四家(苏、黄、米、蔡)中排在首位(此排位是根据名气);他的“黄州寒食帖”被誉为天下第三行书。
苏东坡对绘画的造诣也不亚书法,擅画竹石古木,自写胸臆,妙的形似,天趣盎然;理论上苏东坡重在书画的内在精神而非外在形体。书画大师苏东坡这样说:
“余尝论画,以为人合宫室器用皆有常形;至于山石竹木水波烟云,虽无常形,而有常理。常形之失,人皆知之;常理之不当,虽晓画者有不知。故凡可以欺世取名者,必记于无常形者也。虽然常形之失,止于所失,而不能病其全;若常理之不当,则举废之矣。以其形之无常,是以其理不可不谨也。”
一句话:神似重于形似,寓意于神形似是之间,意为书画之本。
不仅书画,就是诗词文章,苏东坡也认为“意”最重要。《韵语阳秋》载,苏东坡在海外论行文:犹如人在城市购物,琳琅满目,欲得只需一样――钱!作文也是如此,天下之事,散于经子史集,欲取为用,也是只需一样――意!
作文先有意,则经史皆为我用,“此作文之要也!”
依老孙这个书画外行看来:苏东坡是书字如水墨绘画,绘画如信意赋诗,赋诗如天马行空;东坡诗书画三者贯通,书中蕴画,画中含诗,诗词如长歌,长歌如流云,流云诗书画,诗书画人生!
六月十一日,苏东坡向米芾告别,前往常州,登舟之际,不禁想起一月前与朋友在金山寺的聚会,在那个也是大江东去的地方,苏东坡给自己的一生做了概括总结。
一百、大江东去浪亦哭
与好友程之元、钱世雄等五月一日相会金山寺时,苏东坡登上妙高台,一展胸臆,好似大梦初醒!
鉴于朝中政局突变,此时的苏东坡已经决计从此致仕隐退,定居毗陵,因为此前苏东坡已接朝廷敕令,被复官朝奉郎并主持成都玉局观,并明诏:任其在外州军居住。
这其实是允许苏东坡以本官退休致仕,按当时宋朝官员的退休制度,朝廷一般将一些位高名显需要退休的官员任命为此职,处于一种半退休状态,也就相当于今天的调研员、顾问之类的虚衔,说是“内退”也无不可。
当时有一种说法:官员若有重病,若辞去官职,有助于病的痊愈,也能延年益寿,等于强盗的“金盆洗手”吧。意思是做官和强盗本来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同行。辞官不做犹如强盗“金盆洗手”,是在向神灵表示从此不再为恶之意。
苏东坡表示自己也相信这个说法,愿意一试,所以才有了“金盆洗手”换病愈的退休申请。
金山寺妙高台,山风呼啸于苏东坡耳旁,好似响起了玉泉皓大和尚那 “且听我这一喝轻重多少!?”之一声暴喝,苏东坡顿感彻悟,提笔作偈:“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儋州、惠州。”
七年凋零之命运,犹如无桨脱锚的小船,这是诗人的一声叹息;口称心似死灰,却别出心裁的夸耀生平“功业”,竟是被贬谪流放的日子!如此总结一生?
――还是在嘲讽!
是在嘲讽政治的卑鄙,是在叹息命运的不公,是在自豪被贬的荣誉!
命运不公也宽厚,公道自古在人心!六月十五日,苏东坡乘舟沿运河继续自靖江北归常州家园,诗人自海外归来,即将到达的消息立刻传开,到此几乎等于还乡!百姓有数千之众,立在河边高处,打算一睹这位著名诗人之丰采。
苏东坡历经万劫得以复归的消息引起了连锁性轰动,运河两岸,一眼望去,人山人海,百姓聚集欢呼,其意热烈真诚。
苏东坡这天似乎身体略有好转,已然能在舟坐起, 他头戴青色小帽, 身披长袍,看着岸上比现在的酷夏还要火热的人们,苏东坡不禁有些惶恐!
他转身对舟中人说:“这样欢迎,莫要看杀苏轼否?”
诗人对人民的热情惭然抱愧,人民对诗人的爱戴动地感天!
这次的行程很短,不久到了常州,住进东门附近好友钱世雄给他租的一处临时居所。当地文人名士纷纷前来探望,不能见到苏东坡的,无不终生抱憾!
但是,此时的苏东坡已经不能接待过多的客人,他的病开始缠绵不愈,一个月光景,始终倒在床上。苏东坡开始预感到将要告别……告别这个给了他欢乐与痛苦的世界!
苏东坡遗憾的怀念弟弟苏辙:“迢迢万里,生还中土,十分高兴。心中唯难过,归来之后,始终没看见子由,自雷州海边分别,一直没得再见一面啊!”
他将在海外完成的《论语》、《尚书》、《易经》三书的注解,送给了他的好友钱世雄,在写信给钱世雄时,苏东坡谈了自己的心情:“庄生闻在有天下,未闻治天下也。如此而不愈则天也,非吾过矣。”
七月十五日,苏东坡的病况迅速恶化,夜里开始发高烧,牙龈不断出血。苏东坡给自己分析病症,认为自己是得了“热毒”,他相信只有让病毒自行消退,用各种药物去干涉是没用的。
七月十八日,苏东坡把三个儿子叫到床前,开始嘱咐后事:“我平生未尝为恶,自信不会进地狱。”
苏东坡嘱咐儿子们:自己的碑铭要由弟弟苏辙撰写,他要与妻子合葬在弟弟家附近的嵩山山麓。
七月二十五日,苏东坡在杭州的老友维琳和尚前来探望,从此就再也没有离开,二十六日,苏东坡写了最后一首诗,维琳和尚劝他念几首谒语。
苏东坡笑了笑说道:“那些高僧呢?鸠摩罗什呢?不都也死了?”
来中土弘扬佛法的印度高僧鸠摩罗什行将去世之时,曾由天竺同来的僧友替他念梵文咒语,但是梵文咒语也不比翻译成汉语的咒语经文灵验多少,甚至连中药汤也不如,鸠摩罗什还是死去了。苏东坡在这时似乎对佛家有了疑惑。
七月二十八日,苏东坡迅速衰竭,呼吸已觉气短。
床头,维琳和尚贴着他耳边教导:“端明(东坡爱称)现在要想着西方!”
苏东坡轻声回答:“西天也许有;空想前往,又有何用?勉强想就错了!”
床尾,钱世雄对马上就要离去的苏东坡说:“端明平日学佛,此日如何?”
――怎么临到用时反而抛弃了?
“此语亦不受……”这就是苏东坡留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
天地一时沉静,风月皆尽无语。
苏子一生一首诗,大江东去诗留魂。
夜来幽梦月宫会,琼楼玉宇伴诗人。
噩耗传出,举国痛哀!弟子们于居处设灵堂,以供众人拜祭,荆州黄庭坚把苏东坡的画像挂在卧室,每早晚正冠易服焚香礼拜,一尽弟子之礼;颖州张耒,举哀行服,出薪俸于福禅寺院,招诸僧侣行法事;就连素不相识的太学生候泰、武学生杨选等人,也自设灵堂于京师,守灵者多达二百多人。
苏东坡的挚友道潜和尚参寥子,一首挽诗祭知己:峨冠正笏立谈丛,凛凛群惊国士风。
却戴葛巾从杖履,直将和气接儿童。
好友王定国疏文致哀,就连苏东坡晚年不屑相交的门徒李方叔也撰文悼念,其文辞精炼,数语道尽东坡生平:“道大不容,才高为累。
皇天后土,鉴平生忠义之心;名山大川,还千古英灵之气。
识与不识,谁不尽伤?闻所未闻,吾将安放。”
据载,这几句话一时风行京师、乃至全国,人们无论贤愚,皆能背诵!
苏东坡自己对生命将去如何感想呢?临去时他写给维琳和尚:“岭南万里不死,而归宿田里,有不起之忧,岂非命也耶!?然生死亦细故耳!”(清波杂志载)
苏东坡走得安详,没给自己留下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