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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棠兄,』杨书办站起来说∶『 你们谈谈,我料理了一桩小事,马上过来。中午在我这里便饭。』
这是让他们得以密谈,声明备饭,更是暗示不妨详谈、长谈。
但实际上无须花多少辰光,因为唐子韶成竹在胸,不必抵赖,当周少棠出示由杨书办抄来的清单,算出他一共侵吞了八万三千多银子时,他双膝一跪,口中说道∶『周先生,请你救救我。』
『言重,言重!』周少棠赶紧将他拉了起来,『唐朝奉,你说要我救你,不管我办得到、办不到,你总要拿出一个办法来,我才好斟酌。』
『周先生,我先说实话,陆陆续续挪用了胡大先生的架本,也是叫没奈何!这几年运气不好,做生意亏本,我那个小妾又好赌,输掉不少。胡大先生现在落难,我如果有办法,早就应该把这笔款子补上了。』
『照此说来,你是「铁公鸡,一毛不拔,?』
『不是,不是。』唐子韶说,一我手里还有点古董、玉器。我知道周先生你是大行家,什么时候到我那里看看,能值多少?『唐子韶略停一下又说∶』现款是没有多少,我再尽量凑。『
『你能凑多少?』
『一时还算不出。总要先看了那些东西,估个价,看缺多少,再想办法。』
原来这是唐子韶投其所好,编出来的一套话。周少棠玩玉器,在『茶会』
上颇有名声,听了唐子韶的话信以为真,欣然答说∶『好!你看什么时候,我去看看。』
『就是今天晚上好不好,』唐子韶说∶『小妾做的菜,很不坏。我叫她显显手段,请周先生来赏鉴赏鉴。』
一听这话,周少棠色心与食指皆动,不过不能不顾到杨书办与马逢时,因而说道∶『你不该请我一个。』
『我知道,我知道。马大老爷我不便请他,我再请杨书办。』
杨书办是故意躲开的,根本没有什么事要料理,所以发觉唐子韶与周少棠的谈话已告一段落,随即赶了出来留客。
『便饭已经快预备好了,吃了再走。』
『谢谢!谢谢!』唐子韶连连拱手,『我还有事,改日再来打搅。顺便提一声∶今天晚上我请周少棠到舍下便饭,请你老兄作陪。』
说成『顺便提一声』,可知根本没有邀客的诚意,而且杨书办也知道他们晚上还有未完的话要谈,亦根本不想夹在中间。当即亦以晚上有事作推托,回绝了邀约。
送走唐子韶,留下周少棠,把杯密谈,周少棠将前一天去看胡雪岩的情形,说了给杨书办听。不过,他没有提到胡雪岩劝他去骑月如那匹瘦马的话。
这倒并非是他故障隐瞒,而是他根本还没有作任何决定,即使见了动心,跃跃欲试,也要看看情形再说。
『胡大先生倒真是够气概!』杨书办说∶『今日之下,他还顾念着老交情!照他这样厚道来看,将来只怕还有翻身的日子。』
『 难!他的靠山已经不中用,他本人呢,锐气也倒了,哪里还有翻身的日子?』周少棠略停一下说∶『闲话少说,言归正传,你看要唐子韶吐多少出来?』
『请你作主。』
周少棠由于对月如存着企图,便留了个可以伸缩的余地,『多则一半,少则两三万。』他说,『我们三一三十一。』
唐子韶家很容易找,只要到公济典后面一条巷子问一声『唐朝奉住哪里?』自会有人指点给他看。
是唐子韶亲自应的门,一见面便说∶『今天很冷,请楼上坐。』
楼上升了火盆,板壁缝隙上新糊了白纸条,外面虽然风大,里头却是温暖如春,周少棠的狐皮袍子穿不住了,依主人的建议脱了下来,只穿一件直贡呢夹袄就很舒服了。
『周先生,要不要「香一筒,?』唐子韶指着烟盘说。
『你自己来。』周少棠说∶『我没有瘾,不过喜欢躺烟盘。』
『那就来靠一靠。』
唐子韶令丫头点了烟灯,然后去捧出一只大锦盒来,放在烟盘下方说道∶『周先生,你先看几样玉器。』
两人相对躺了下来,唐子韶抽大烟,周少棠便打开锦盒,鉴赏玉器,那锦盒是做了隔板的,每一层上面三块汉玉,每一块的尺寸大致相仿,一寸多长,六七分宽,上面刻的篆字,周少棠只认得最后四个字。
『这是「刚卯」。』周少棠指着最后四个字说∶『一定有这四个字∶』莫我敢当「。『
『喔,』唐子韶故意问说∶『刚卯作啥用场?』
『辟邪的。』
『刚卯的刚好懂,既然辟邪,当然要刚强。』唐子韶说∶『卯就不懂了。』
『卯是「卯金刀」,汉朝是姓刘的天下。还有一个说法,要在正月里选一个,所以叫刚卯。』
『周先生真正内行。』
『玩儿汉玉,这些门道总要懂的。』说着周少棠又取第二方,就着烟灯细看。
『你看这三块刚卯,怎么样?』
『都还不错。不过┅┅』
唐于韶见他缩口不语,便抬眼问道∶『不过不值钱?』
『也不好说不值钱。』周少棠没有再说下去。
唐子韶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是,几万银子的亏欠,拿这些东西来作抵,还差得远,因而也就不必再问了,只伸手揭开隔板说道∶『这样东西,恐怕周先生以前没有见过。』
周少棠拿起来一看,确是初见,是很大的一块古色斑斓的汉玉,大约八寸见方,刻成一个圆环,再由圆环中心向外刻线,每条线的未端有个数目字,从一到九十,一共是九十条线,刻得极细极深极均匀。
『这是啥?象个罗盘。』
『不错,同罗盘差不多,是日规。』
『日规?』周少棠反复细看,『玉倒确是汉玉,好象出土不久。』
『法眼、法眼!』唐子韶竖起大拇指说∶『出土不过三四年,是归化城出土的。』
『喔,』周少棠对此物颇感兴趣,『这块玉啥价钱?』
『刚刚出土,以前也没有过同样的东西,所以行情不明。』唐子韶又说∶『原只要当一千银子,我还了他五百,最后当了七百银子。这样东西,要遇见识货的,可以卖好价钱。』
『嗯。』周少棠不置可否,去揭第二块隔板,下面是大大小小七八方玉印。正取起一块把玩时,只听得楼梯上有响声,便即侧身静听。
『你去问问老爷,饭开在哪里?』
语声发自外面那间屋子,清脆而沉着,从语声的韵味中,想象得到月如过了风信年华,正将步入徐娘阶段的年龄。这样在咫尺之外,发号施令,指挥丫头,是不是意味着她不会露面?转念到此,周少棠心头,不免浮起一丝怅惘之感。
此时丫头进来请示,唐子韶已经交代,饭就开在楼上,理由仍旧是楼上比较暖和。接着,门帘启处,周少棠眼前一亮,进来的少妇,约可三十上下年纪,长身玉立,鹅蛋形的脸上,长了一双极明亮的杏眼,眼风闪处,象有股什么力量,将周少棠从烟榻上弹了起来,望着盈盈含笑的月如,不由得也在脸上堆满了笑容。
『这是小妾月如。』在烧烟的唐子韶,拿烟签子指点着说∶『月如,这是周老爷,你见一见。』
『喔,是姨大大!』周少棠先就抱拳作揖。
『不敢当,不敢当!』月如裣作礼,『周老爷我好象哪里见过。』
『你自然见过。』唐子韶说∶『那天阜康门口搭了高台,几句话说得挤兑的人鸦雀无声,就是周老爷。』
『啊!我想起来了。』月如那双眼睛,闪闪发亮,惊喜交集,『那天我同邻居去看热闹回来,谈周老爷谈了两三夭。周老爷的口才,真正没话说。
这倒还在其次,大家都说周老爷的义气,真正少见。胡大先生是胡财神,平常捧财神的不晓得多少,到了财神落难,好比变了瘟神,哪个不是见了他就躲,只有周老爷看不过,炫……書∧網出来说公道话。如今一看周老爷的相貌,就晓得是行善积德,得饶人处且饶人,有大福气的厚道君子。『
这番话说得周少棠心上象熨过一样服帖,当然,他也有数,『得饶人处且饶人』,话中已经递过点子来了。
『好说,好说!』周少棠说∶『我亦久闻唐姨太太贤惠能干,是我们老唐的贤内助。
唐子韶一听称呼都改过了,知道周少棠必中圈套,『随你奸似鬼,要吃老娘洗脚水』,心中暗暗得意,一丢烟枪,翻身而起,口中说道∶『好吃酒了。』
其时方桌已经搭开,自然是请周少棠上座,但只唐子韶侧面相陪。菜并非如何讲究,但颇为人味,周少棠喜爱糟臃之物,所以对糟蒸白鱼、家乡肉 '炫' '书' '网' 、醉蟹这三样肴馔,格外欣赏,听说家乡肉、醉蟹并非市售,而是月如手制,便更赞不绝口了。
周少棠的谈锋很键,兴致又好,加以唐子韶是刻意奉承,所以快饮剧谈,相当投机。当然,话题都是轻松有趣的。『老唐,』周少棠间到唐子韶的本行,『天下的朝奉,都是你们徽州人,好比票号都是山西人,而且听说只有太谷、平遥这两三府的人。这是啥道理?』
『这话,周先生,别人问我,我就装糊涂,随便敷衍几句,你老哥问到,我不能不跟你谈来历,不过,说起来不是啥体面的事?』
『喔,怎么呢?』
『明朝嘉靖年间,我们徽州有个人,叫汪直,你晓得不晓得。』
『我只晓得嘉靖年间有个「打严嵩」的邹应龙,不晓得啥汪直。』
『你不晓得我告诉你,汪直是个汉奸。』
『汉奸?莫非象秦桧一样私通外国。』
『一点不错。』唐子韶答说,『不过汪直私通的不是金兵,是日本人,
那时候叫做倭寇。倭寇到我们中国,在江浙沿海地方一登了陆,两眼漆黑,都是汪直同他的部下做向导,带他们一路奸淫掳掠。倭寇很下作,放枪的时候,什么东西都要,不过有的带不走,带走了,到他们日本也未见得有用,所以汪直动了个脑筋,开爿典当,什么东西都好当,老百姓来当东面,不过是个幌子,说穿了,不过替日本人销赃而已。『
『怪不得了,你们那笔字象鬼画符,说话用「切口」,原来都有讲究的。』
周少棠说∶『这是犯法的事情,当然要用同乡人。』
『不过,话要说回来,徽州地方苦得很,本地出产养不活本地人,只好出外谋生,呼朋招友,同乡照顾同乡,也是迫不得已。』
『你们微州人做生意,实在厉害,象扬州的大盐商,问起来祖籍一大半是徽州。』周少棠说∶『象汪直这样子,做了汉奸,还替日本人销赃,倒不怕公家抓他法办?』
『这也有个原因的,当时的巡按御史,后来做了巡抚的胡宗宪,也是徽州人,虽不说包庇,念在同乡份上,略为高一高手,事情就过去了。官司不怕大,只要有交情,总好商量。』唐子韶举杯相邀∶『来,来,周先生干一杯。』
最后那两句话,加上敬酒的动作,意在言外,的然可见,但周少棠装作不觉,千了酒,将话题扯了开去,『那个胡宗宪,你说他是巡按御史,恐怕并没有庇护汪直的权柄。』他又问一句∶『真的权柄这么大。』
『那只要看三堂会审的王金龙好了。』
『王金龙是小生扮的,好象刚刚出道,哪有这样子的威风?戏总是戏。』
谈到这方面,唐子韶比周少棠内行得多了,『明朝的进士,同现在不一样。现在的进士,如果不是点翰林或者到六部去当司官,放出来不过是个「老虎班」的知县,明朝的进士,一点「巡按御史」赏上方宝剑,等于皇上亲自来巡查,威风得不得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