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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共五部)-第3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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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罚酒。』周少棠干了第二杯酒以后,又举杯敬乌先生。

『应该先敬他。』乌先生指着郑俊生说∶『不是他看得透,说不定弄出误会来,蛮好的一桩事情。变得糟不可言,那就叫人哭不出来了。』

『不错!』胡雪岩接口,『提到这一层,我都要敬一敬老郑。』

『不敢当,不敢当。』三个人都干了酒,最后轮到乌先生。

『老周,』他自告奋勇,『你的喜事,我来替你提调。』

『那就再好都没有。拜托拜托!』

这一顿酒,第一个醉的是主人,胡雪岩酒量不佳,不敢多喝,清醒如常,散席后邀乌先生到家里作长夜之谈。乌先生欣然同意。两人辞谢主人,又与郑俊生作别,带着小厮安步回元宝街。

走到半路,发现迎面来了一乘轿子,前后两盏灯笼,既大且亮。胡雪岩一看就知道了,拉一拉乌先生,站在石板路正中不动。

走近了一看,果然不错,大灯笼上,扁宋字一面是『庆余堂』,一面是个『胡』字。

问起来才知道螺蛳太太不放心,特意打发轿子来接。但主客二人,轿只一乘,好在家也近了,胡雪岩吩咐空轿抬回,他仍旧与乌先生步行而归。

一进了元宝街,颇有陌生的感觉,平时如果夜归,自街口至大门,都有灯笼照明,这天漆黑一片,遥遥望去,一星灯火,只是角门上点着一盏灯笼。

但最凄凉的却是花园里,楼台十二,暗影沉沉,只有百狮楼中,灯火通明,却反而显得凄清。因为相形之下,格外容易使人兴起人去楼空的沧桑之感。

这时阿云已经迎了上来,一见前有客人,定睛细看了一下,惊讶地说∶『原来是乌先生。』

『乌先生今天住在这里。』胡雪岩说,『你去告诉螺蛳太太。

阿云答应着,返身而去。等他们上了百狮楼,螺蛳太太已亲自打开门帘在等,一见乌先生,不知如何,悲从中来,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赶紧背过身去,拭一拭眼泪,再回过身来招呼。

『请用茶!』螺蛳太太亲自来招待乌先生。

『不敢当,谢谢!』乌先生看她神情憔悴,不免关心,『罗四姐,』他说,『你现在责任更加重了,千万要自己保重。』

『唉!』螺蛳太太微喟着,『真象一场梦。』

『嘘!』乌先生双指撮唇,示意她别说这些颓丧的话。

『听说你们是走回来的?这么大的西北风,脸都冻红了。』螺蛳太太喊道∶『阿云,赶快打洗脸水来!』

『脸上倒还不太冷,脚冻僵了。』

螺蛳太太回头看了一眼,见胡雪岩与阿云在说话,便即轻声问道∶『今天的事,你晓得了?』

『听说了。』

『你看这样做,对不对呢?』

『对!提得起,放得下,应该这么做。』

『提得起,放不下,今天是提不动,不得不放手。』螺蛳太太说∶『乌先生,换了你,服不服这口气?』

『不服又怎么样?』胡雪岩在另一方面接口。

乌先生不作声。螺蛳太太停了一下才说∶『我是不服这口气。等一下,

好好儿商量商量。『她又问道∶』乌先生饿不饿?『

『不饿,不饿。

『不饿就先吃酒,再开点心。』螺蛳太太回身跟胡雪岩商量∶『乌先生就住楼下书房好了?』

『好!』胡雪岩说∶『索性请乌先生到书房里去吃酒谈天。』

这表示胡雪岩与乌先生要作长夜之谈。螺蛳太太答应着,带了阿云下楼去安排。乌先生看在眼里,不免感触,更觉关切,心里有个一直盘桓着的疑团,急于打破。

『大先生,』他说∶『我现在说句老话∶无官一身轻。你往后作何打算?』

『你的话只说对了一半,「无官」不错,「一身轻」则不见得。』

『不轻要想法子来轻。』他问∶『左大人莫非就不帮你的忙?』

『他现在的力量也有限了。』胡雪岩说∶『应春到南京去了。等他来了,看是怎么个说法?』

乌先生沉吟了好一会,终于很吃力地说了出来∶『朝廷还会有什么处置?

会不会查抄?『

『只要公款还清,就不会查抄。』胡雪岩又说∶『公款有查封的典当作抵,慢慢儿还,我可以不管,就是私人的存款,将来不知道能打几折来还。

一想到这一层,我的肩膀上就象有副千斤重担,压得我直不起腰来。『

『其实,这是你心里不轻,不是身上不轻。你能不能看开一点呢?』

『怎么个看开法?』

『不去想它,』

胡雪岩笑笑不作声,然后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乌先生,你不要忘记少棠的事,回头同罗四姐好好谈一谈。』

『唉!』乌先生摇摇头,『你到这时候,还只想到人家的闲事。』

『只有这样子,我才会不想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的事管不了,只好管人家的闲事,管好人家的闲事,心里有点安慰,其实也就是管我自己的事。』

『这就是为善最乐的道理。可惜,今年┅┅』

『我懂,我懂!』胡雪岩接口说道∶『我亦正要同你商量这件事。今天去看少棠,去也是走路去的,西北风吹在脸上发痛,我心里就在想,身上狐皮袍子,头上戴的是貂帽,脚下棉鞋虽是旧的,不过鞋底上黑少白多,也同薪的一样。这样子的穿戴还觉得冷,连件棉袄都没有的人,怎么样过冬?我去上海之前,老太太还从山上带口信下来,说今年施棉衣、施粥,应该照常。

不过,乌先生,你说,我现在的情形,怎么样还好做好事?『

『我说可惜,也就是为此。你做这种好事的力量,还是有的,不过那一来,一定会有人说闲话说得很难听。』乌先生叹口气∶『现在我才明白,做好事都要看机会的。』

『一点不错。?胡雪岩说∶』刚才同你走回来,身上一冷,我又想到了这件事。这桩好事,还是不能不做。你看有什么办法?『

『你不能出面,你出面一定会挨骂,而且对清理都有影响』对!『胡雪岩说∶』我想请你来出面。『』人家不相信的。『乌先生不断摇头∶』我算老几,哪里有施棉衣、施粥的资格。『

正在筹无善策时。螺蛳太太派阿云上来通知,书房里部署好了,请主客二人下楼用消夜。

消夜亦很丰盛,明灯璀璨,炉火熊熊。乌先生知道象这样作客的日子也

不多了,格外珍惜,所以暂抛愁怀,且享受眼前,浅斟低酌,细细最尝满桌子的名酒美食。

直到第二壶花雕烫上来时,他才开口∶『大先生,我倒想到一个法子,不如你用无名氏的名义。捐一笔款子,指定用途,也一样的。』话一出口,螺蛳太太插嘴问说。『你们在谈啥?』

『谈老太太交代的那件事。』胡雪岩略略说了经过。

『那么,你预备捐多少呢?』『你看呢?』胡雪岩反问。『往年冬天施棉衣,施粥,总要用到三万银子。现在力量不够了。我看顶多捐一万人。』

『好!』胡雪岩点点头说∶『这个数目酌乎其中,就是一万。』

『这一万银子,请乌先生拿去捐。不过,虽说无名氏,总还是有人晓得真正的名字。我看,要说是老太太捐的私房钱。你根本不晓得;要这样说法,你的脚步才站得住。』

胡雪岩与乌先生都深以为然。时入隆冬,这件好事要做得不能有片刻延误,为此,螺蛳太太特为离席上楼去筹划——她梳妆台中有一本帐,是这天从各房姨太太处检查出来的私房,有珠宝、也有金银,看看能不能凑出一万银子?

『大先生,』乌先生说∶『你也不能光做好事,也要为自己打算打算,留起一点儿来。』

胡雪岩不作声,过了一会,突然问道∶『乌先生,你喜欢字画,趁我没有交出去以前,你挑几件好不好?』

原以为乌先生总还要客气一番,要固劝以后才会接受,不道他爽爽快快地答了一个字∶『好!』

于是胡雪岩拉动一根红色丝绳,便有清越的铃声响起,这是依照西洋法子所设置的叫人铃,通到廊上,也通到搂上,顷之间。来了两个丫头,阿云亦奉了螺蛳太太之命,下楼来探问何事呼唤。

『把画箱扛开来!不够亮。』看画不能点烛,阿云交代再来两个人,多点羌手油灯,然后取来钥匙,打开画箱,胡雪岩买这画古董,真假、精粗不分,价高为贵,有个『古董鬼』人人皆知的故事,有人拿了一幅宋画去求售,画是真迹,价钱也还克己,本已可以成交,不道此人说了一句∶『胡大先生,这张画我没有赚你的钱,这个价钱是便宜的。』

『我这里不赚钱,你到哪里去赚?拿走拿走。我不要占你的便宜。』

交易就此告吹。

因此,『古董鬼』上门,无不索取高价,成交以后亦必千恩万谢。乌先生对此道是内行,亦替胡雪岩经手买进过好些精品,庆余堂的收藏,大致有所了解。在美孚油灯没有点来以前,他说∶『我先看看帖。』

碑帖俗名『黑老虎』。胡雪岩很兴奋地说∶『我有一只「黑老虎」,真正是「老虎肉」,三千两银子买的。说实话,我是看中乾隆亲笔写的金字。』

『喔,我听说你有部化度寺碑,是唐拓。』乌先生说∶『宋拓已经名贵不得了,唐拓我倒要见识见识。』

『阿云,』胡雪岩问道∶『我那部帖在哪里?』

『恐怕是在朱姨太那里。』

『喔,』胡雪岩又问∶『朱姨太还是在她自己的地方?』

『搬到客房里住。』阿云答说∶『她原来的地方锁起来了。』

『这样说,那部帖一时拿不出来?』

『我先去问问朱姨太看。

等阿云一定,只见四名丫头,各持一盏白铜底座、玻璃灯罩的美孚油灯,鱼贯而至。书房中顿时明如白昼。胡雪岩便将一串画箱钥匙,交到乌先生手里,说一句∶『请你自己动手。』

乌先生亦就象处理自己的珍藏一样,先打量画箱,约莫七尺长,四尺宽,三尺高,樟木所制,一共八具,并排摆在北墙下,依照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编号。钥匙亦是八枚,上镌数字,『一』字当然用来开天宇号画箱,打开一看,上面有一本册子,标明『庆余堂胡氏书画碑帖目录』字样。

『这就省事了。』乌先生很高兴地说∶『我先看目录。』

目录分法书、名画、墨拓三大类,每类又按朝代来分。法书类下第一件是『西晋际机平复帖卷纸本』。乌先生入眼吓一跳,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怎么样?』胡雪岩诧异地向。

『西晋到现在,少说也有一千五百年了,居然还有纸本留下来!这比王羲之的《兰亭序》还要贵重。王羲之的《兰亭序》原本,唐太宗带到棺村里去了,想不到还有比他再早的真迹,真正眼福不浅。』

胡雪岩笑一笑说∶『你看了再说。』

于是乌先生小心谨慎地从画箱中净『陆机平复帖卷』取了出来。这个手卷,装演得非常讲究,外面是蓝地花鸟绰丝包衬,羊脂白玉卷轴,珊瑚插签,拔去插签摊了开来,卷前黄绢隔水,一条月白绢签,是宋徽宗御题∶『晋陆机平复帖』六字,下铃双龙玺,另外又有一条极旧的绢签题明∶『晋平原内史吴郡陆士衡书』。

纸呈象牙色,字大五分许,写的是章草,一共九行,细细观玩,却只识得十分之一,不过后面董其昌的一行跋,却是字字皆识∶『右军以前,元常以后,唯存此数行,为希代宝。』

董其昌的字,乌先生见过好几幅,细细观察,判定不真,但不便直言论断,只将那个手卷卷了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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