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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芜仍旧是荒芜,寂静终归于寂静,阳光撤离了寸草不生的心谷,那不言而喻的亲密眼神,轻轻的、柔柔的,也彻底地断开了狄无谦的笑容。
那个男人是他同父异母的大哥,他永远不会背叛狄无尘;然而朱清黎那随时可以溢出一缸爱意的笑容是这么样的美好,美得令狄无谦下意识地要恨起自己的不济事来。
朱清黎是狄家堡的大夫人,她进驻狄家堡的身分,是他狄无谦万世不得更名的嫂嫂。
所以一开始,他们之间就划下了结束的句点。朱清黎不属于他,她的人、她的心,永远下会跟他有相交的一天。
在感情的世界里,他首次明白,绝对的是非,竟会为他带来些许痛苦。
上苍开了他多大的一个玩笑!他的心是如何在短短的时间内泉涌至最高处,而后笔直落下,这其间,他连个东西都握不住。
为此,狄无谦几乎要认命地相信,从此之后,他那波澜不兴的心湖,注定要承受那再也无法平复的暗潮汹涌了!
鞭炮声响得更炽烈了,红毯两端的人潮,跟着夜色的来临,也慢慢散尽了;然而,在枝头悬挂的串串灯笼下,一个被嫣红灯火拉得笔直的影子,仍俏生生地立在彩带之中。临近黄昏时加大的细雨,早转为若有似无的飘雨,但在曲珞江手里,仍旧握着一把墨绿色的绸伞。
从郢州到狄家堡,整整两个月过去了,直到今天,她才真正走进了堡内。之前,她一直在狄家堡南边牧场所有的铁矿区帮忙,因为牧场里没有其他丫头的缺,这个连一般男子都不愿做的工作,曲珞江却做了。在栖枫山,她本来就是吃苦惯了;隐没了曲家千金的身分,终日在牧场的打铁房里,忍耐着高温的热度,一次又一次鼓动着风箱,冷眼凝着一块块的精铁熔化,而后在敲敲打打声中,被铸成一把一把上好的兵器利刃。
日复一日,她所等待的,就是能正式进入狄家堡。牧场的何总管很赏识她,而狄家堡从不苛待努力的下人,走进固若金汤的堡内,是迟早的事。
在那段日子里,每天能让她松下心,莫过于黄昏时走出闷热的打铁房,翘首看着那染成金黄色的狄家堡。
感谢这位清黎郡主,为了做好这一次的大典,就在五天前,她被何总管调进了狄家堡,让她省下不少留在打铁房的时间。
收下伞,几滴水珠滴落在她衣袖上,曲珞江回过神,被调进堡内。这样的生活不同于时时必须忍耐再忍耐的牧场矿区,也异于事事都要自己独立自主的栖枫山,更有别于处处被人小心伺候着的曲家深院。
午后的热闹印象她仍铭记在心。在她素来俭朴的生活中,几乎从没碰过这么大的排场,面对这太过炫烂的变化,曲珞江心里自然有些难以适应;尤其今日午后,她能在这么近的距离内观察狄无谦,那是她连想都没想过的机会……
她是被调派去服侍朱清黎的众多丫头之一,那时位置就在狄无谦的斜方。第一次,她面对面地把那个男人看得一清二楚;她虚假地做着笑容,把所有的激动情绪全隐没在微微打颤的薄唇里……
曲珞江极力回想着她观察到的一切,同时敏锐地察觉到那属于自身的孤独感,如暮色般渐次围上了她……
“你在这儿做什么?”没等她有所发现,背后传来冷漠的声音。
沉默的眼光锁在背着他的女孩。狄无谦原来是到这儿好藉以避开他不想、也不愿去面对的人与事,却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一个丫环。
曲珞江忙转过身子,一回头,脸上表情全僵住了!她想都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撞上狄无谦。他身为堡主,应该非常忙碌的,怎么会……
曲珞江不着痕迹地垂下头,垂首行礼。
“回堡主的话,奴婢什么也没做?”她微微屈膝,极为恭谦地福了一福,才抬起头。
大部分的丫头看到他,不外乎都是两种反应——不是过于尊敬,就是不安,但这个丫头没有。当距离更近,狄无谦这才看清楚,女孩骨子里的勇气比他想像中的还多,映在红灯笼底的脸蛋,有着属中上之姿的美颜,没有强做而出的自然,只有一个“静”字可说。
约莫是随风斜吹飘洒的细雨之故,她脸上仍沾了些水珠。尽管灯火在她脸上摇出模糊梦幻色泽的晕黄,但狄无谦仍旧瞧得出,那带着微微疲惫的脸上很清瘦,瘦得近乎没有血色。这样单薄的脸蛋,应该是注定让男人一见心疼的,偏偏那对偏向琥珀色的瞳孔里,完全没掺杂任何情绪,完全否定了这女孩原该柔弱的气质。
“你是哪个牧场调过来的?”愈是瞧着这个女孩,就愈显出那细得不堪一折的身材;狄无谦拢起眉心,狄家堡从不虐侍佣人,身为主子的他,仿佛在她的瘦弱中看到了自己未妥善照顾仆役的疏失。
明知这种责任感真是来得没道理,但还是把狄无谦弄得很不舒服。
曲珞江的手在袖内交叠握紧,深呼吸之后,她从容不迫地回答:
“回堡主的话,奴婢从南边牧场调过来帮忙。”
“之前呢?你在哪个地方待着?”
“矿区。”
没有卑下,没有讨好,更没有拖泥带水地交代了一大堆,狄无谦从不知道女人说话也可以这样简单潇洒;那种特质是他为人最欣赏的,可是如今突然在一个狄家的陌生佣人身上看到这点,而且还是个女子,不由得让狄无谦的注意力又放了几分。
垂首的曲珞江让狄无谦瞧不出任何可探知的线索,反而透出了几分疑惧戒慎,莫不是之前的那分俐落令他印象深刻,狄无谦会相信自己看错了。
“你在矿区做什么?”他温和地问。
“熔铁。”她抬眼,静静地回答。
那种连男人都嫌苦的差事,何总管怎么可以让个小丫头帮那种忙?
仿佛在不能抗拒的情况下被人狠狠掴了一掌,那没道理的责任感也突然因这简单的回答而生出万马千钧的力量,一举把狄无谦给惹毛了;事后,连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何变得如此暴躁易怒。
怒气勃发的同时,他发现这女孩漠然的瞳孔里仿佛安上了磁石,冰凉透心之余,同时也把他整个人锁得牢牢的。
“那个工作不是个小女孩该做的。”
“奴婢已经做了一个多月了。”她回答,在狄无谦脸上出现的那丝不豫,令她颇感意外。
听出对方的不在乎,他的视线移向她置于伞柄上的另一只手,那绝不是一只可以用滑腻润美来形容的柔美;在她手背上,几脉较粗的血管隐隐可见,更有几道方向不一的疤痕浅浅地在上面分布着。他敢打赌,翻过面来,也绝对不是柔嫩得可以掐出水的掌心。
这些伤,都是在矿区受伤的吗?他的眉心下意识黏得更紧。
“看来,你吃了不少苦头。”
“奴婢这点小伤,无妨。”一般女孩会羞涩地把手藏起来,然而她只是淡漠地跟着他的视线看过自己的手,口气也没大多变化。
狄无谦点点头。大概也只有这样的一双手,才真正配得起她毫无情绪的容颜。
能用这样冰凉的态度观世,她的过去,究竟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磨难,
“你叫什么名字?”狄无谦的眉心揪得更紧。
“唤名珞江。”
“你的姓呢?”
“没有,奴婢就叫珞江。”她眼神一闪,没把本姓告知。
“我以为每个人都该有个姓氏才对。”他涩声言道。
“珞江自小便由师父抚育成人,所以没有姓。”
师父?
突然地,狄无谦捏住她的手腕,他微微施力;以曲珞江的功力修为,要在此时挣脱他并不困难,但她没有对此倏然的举动,她并没太多意外,她早知道,对方的的头脑并不含糊,他在试验她,所以她让身体跟腕上的剧痛屈服,痛得弯下腰来。
若是连这一点痛都不能忍,她将来凭什么带走七采石?
女孩眼底的困惑和脸上的痛楚真实地牵动他的感受。这丫头真的不会武功?下一秒,狄无谦松开力道,却没放手,同时,牢扣在掌心里那极为骨感的小手,摩挲着那堆因长年工作而微微隆起的小茧和粗质的肤触也不是假的。
曲珞江极力想抽回自己的手,却不敢做得太明显。这样的接近对她而言,是完全陌生且危险的,尤其他紧扣的大拇指,正一遍遍对她的过去做着锐利的检视和触摸,几乎让曲珞江随时会失控地掴他一巴掌。
没有人敢对她这样做过,要不是身在狄家,她会让他为此付出代价的!
“看来,在进狄家牧场前,你做过不少粗活?”
面对这句判断多过疑问的句子,曲珞江困难地点点头。
“在道观里,劈柴、挑水,都是奴婢必须做的。”她咬着牙,忍耐地望着他。
原来她出身于清静的修道观内,莫怪她年纪轻轻,就有这么冷眼观世的超然态度。
松开她的手,狄无谦有股说不出的恼怒,一如被人压迫的感觉更形强烈,而他却无能为力于那种困窘。在外人眼里所看到的画面里,他的地位也许是个高不可攀的堡主,而她只是个低下的丫头;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气势上,他是绝对的落败了。
难道他今天面临的考验还不够多吗?先是朱清黎,再来,就是这个珞江。
但是很显然地,这位曲珞江比朱清黎高段多了。朱清黎还有那甜得腻死人的笑,而曲珞江却什么都没做,即便是柔顺地裣衽,都是形式而礼貌的;而他,却平白付出了对她的关心。
如果这也是流于他身为堡主的一种形式工作,或者他会比较释然,但事实偏偏不是那样。每一样解释在他诚实的良心之前,都变得牵强而愚昧。
两位仆人走过来,投身在狄无谦面前,恭恭敬敬请他到大厅一趟。
“房总管安排你什么工作?”临走前,他问了她一句。
“伺候大夫人。”
一听到是朱清黎,狄无谦的眼神闪了闪,双唇绷得死紧,跟着下人朝正厅走去。
绣着飞翔大鹰的披风随着狄无谦坚定不变的脚步,在曲珞江的眼前飘动着,黑银交织绣出的猛禽,仿佛也在这种步履下,带着睥睨群雄的目光,霸气地展翼飞去。
一种完全、绝对的尊贵气焰,自然流泻而出。
一如他明锐的眸、犀利的唇所透露出的讯息;狄无谦是堂堂一堡之主,同时,也完全孤独地存在着。
就在那晚来风急的空气里,曲珞江看着他……几分钟前曾在心里有过的怨恨与忿怒,突然在瞬息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几乎要原谅这个对她不敬的男人了,原谅他那突兀无礼的试探,原谅他敏锐犀利的观察;而原谅这一切的理由,只是因为她无意中发现了狄无谦不被人了解的另一面——
某些时候,他其实跟她很像。
他们,都是一个人,心里都是——
寂寞无主。
第一章
要不是在眼角余光瞄到她身旁那个似曾相识的小香袋,朱清黎大概也不会对这侍女多生出什么特别的感觉。
“你叫什么名字?”朱清黎偏过脸,一束长发轻柔地垂下。她凝视着这名侍女的脸,又扫过那个挂在对方胸前的小袋子,语气间有些漫不经心。
应该是认错了,这款普通样式的荷包,在江南夏日并不特别突出;唯一跟她记忆里相似的,是那抹温柔淡雅的茉莉香。朱清黎啃着指头,默默地想着她过去曾认识的一个姑娘。
她回话。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