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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你我二人说好的。”令秧坐正了身子,也揭开眼前的茶盅,“你答应我了,一年,最多一年半,事情就能办好,对你来说,不过是配一些药的工夫罢了。一点一点搁在他的酒里,天长日久,药效也就上来了。一来不难,二来不会有人看出来不妥,三来我们的后患也就除了,再不用担心他乱说话——我知道这是大事,连翘,所以我也不敢催你。只是等太久了,叫我难免心慌。”她笑着,抚了抚胸口。“我就想问一句。”连翘望着她的眼睛,缓缓道,“夫人别嫌我无礼。夫人如今,可还信得过连翘么?”“这叫什么话。”令秧不耐烦地叹道,“跟你话家常而已,如何总是牵扯到什么信得过信不过上头去!”随即,眼神里又浮现出少女时候那种清澈无辜的神情。“既然如此,就信我这句话,只要我连翘活着一天,他便不会跟任何人吐露半个字;我哪天死了,他也把那件事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求夫人,把我们当初说好的那件事情忘掉,可使得?”
令秧惊愕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刹那间变得陌生的连翘,她的心腹,她的伙伴。三年前那个夜里,她们的脸上都挂着眼泪。她说:“连翘,你起来,如今恐怕有了身子就别总跪着,地下该多凉啊……”连翘哭道:“夫人就依了我吧。咱们真的只剩下这一个办法。”她用力捏着连翘的肩膀:“你我二人说好一件事,行不行,除了天地鬼神,就只有我们俩知道。事到如今,也只能把你配给那个畜生了,他那里倒是有一样好处,你想配点药再方便也没有。你想想法子,弄点毒药来,也不要药性太强的,一日一点下给他——一年半载的工夫他便殁了,旁人只道是暴病。再也没人来糟蹋你,也没人把咱们的事情泄露出去。只要这件事做完,我便接你回来,你还在咱们府里,你的孩子也在咱们府里长大,你我就能像此刻一样,一处做伴儿,跟蕙娘和云巧一起,直到老死。你说,好不好?”连翘用力地点头,点头,眼泪凝结在下颚上,然后深深地叩首:“只求夫人到那个时候别忘了我,别丢下连翘不管了。”“你又在胡说什么!”令秧一边哭,一边笑道,“就像戏里唱的那样,我当你是知己,你懂不懂?”
令秧依旧记得,那一刻满心酸楚,却又庄严的幸福。只是,为何不算数了?
“夫人。”连翘依然是静静的,“谋害亲夫,是要凌迟处死的。”
“好多药的药效你最清楚,你只消做得像是急病身故,根本没有人看得出破绽。”令秧压下涌上来的恼怒,“你如何不替我想想,若是祸患从他口里出来,我也得被拉去沉潭浸猪笼。难不成我就不怕?直说吧,你舍不得了,对不对?”
连翘的眼睛泛红:“他是我孩子们的爹。”
“你别忘了起初他是怎么要挟你怎么逼你就范的!”令秧气急败坏道,“畜生一样的人,有什么地方值得你可惜!”
“他当初不过是灌多了黄汤糊涂油蒙了心,这些年他早已改了——”
“你怎么这么傻。”令秧难以置信地摇头,“害过人还又因着害人得着好处的人,如何能改?”接着她颓然地叹气,“也罢,看来当初说过的话,如今是真的不算数了。”
“就算我求夫人看在我那两个孩子的分上。”连翘搁下了茶杯,“夫人饶他这一次,我这辈子给夫人做牛做马。”
“罢了。谁也不能把刀架在脖子上迫着你。”令秧呆呆地看着窗子,鼻子一酸,“我一不下田二不赶路,要那么多牛马做甚?”
门外边传来了云巧的声音,在高声且愉快地叫小如:“你这丫头又躲懒到哪里去了——我们溦姐儿来找娘,还不赶紧出来迎一下……”
小如的嗓音远远地从回廊的另一头绕过来:“没料到溦姐儿今儿个这么早就吃罢饭了呢,该打该打,溦姐儿这身衣裳怎么这么好看,来,让我瞧瞧。”
连翘慌忙起身道:“溦姐儿来了,我便不多打扰夫人,我看看溦姐儿就走。”
“多坐会儿吧。”令秧淡淡地说,“有你在这儿,她来了,我还觉得好受些。这话我也只能跟你讲,我特别怕溦姐儿这孩子,她越大,我越不想看见她。”
“夫人快别这么着。”连翘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溦姐儿越长越像夫人了,又乖巧,家里上下哪个不觉得她可人疼?便是我也成日家念叨着溦姐儿……夫人凡事都要往好处想,别总记着过去的事情。”
“你倒告诉我,好处是哪一处?”令秧嫣然一笑,“我原先还指望着,你能早些回来,不过指望落空,都是平常事。”
她打发小如去送连翘,告诉云巧说她头疼,于是云巧便把溦姐儿带了回去——她相信溦姐儿其实和她一样如释重负。随后她便一个人静静地坐着,畅快地淌了一会儿眼泪。不全是因为连翘背叛了她们的计划,仔细想来,就算是当日她被关在祠堂里的时候,就算是她在漫长夜里闭上眼睛听见哥儿推门的时候,就算是她在即将笼罩她的晨光中梦见童年的时候……她都没有尝过这种滋味。不管在她眼里,罗大夫有多么不堪,可是对连翘来说,跟这个人在一起的日子更好,更有滋味,更有指望——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她觉得孤独的了。
然后她坐起来,铺开了纸笔,她要写信。当初想要跟兰馨学认字,也是为了能像蕙姨娘那样,在真正遇到事情的时候可以写信给谢先生讨主意——可是从描红临帖,到真的能让自己想说的连缀成句子,总是需要些岁月的。何况,蕙姨娘写信给谢先生,毕竟是给娘家人的家书,这些年每个人都习惯了,可若是令秧也突然开始叫人公然捎书信给谢舜珲,那便是极为不合适的事情。她也想过,要不要拜托蕙娘,每逢蕙娘托人带信的时候,把她自己写好的那封顺便夹带进去——按说这是最稳妥的办法,可是眼下便不成——她不知道蕙娘会如何看待她跟谢舜珲之间那种默契的交道,她也不愿意留给任何人任何曲解的机会。再者说,她信里要写的话是连蕙娘也不能告诉的。
她只能跟谢舜珲说。她想从头说。说她其实没有犹豫地把连翘送给了一个下流人,只是为了堵住那人的嘴;说她也没有什么犹豫地,决定了要取那人的性命——与其冒着长久被要挟的风险,她宁愿快刀斩乱麻;其实她还想告诉谢舜珲,她知道,想要杀人是不对的,无论如何都是伤天害理,可是即使如此,她还是想这么做;顺便再告诉他,也许在错事面前,上天不肯帮她也是自然的——连翘反悔了,是因为,是因为——如今,她割舍不了那个男人,她眷恋他。
直到此刻,令秧终于弄明白自己为何那么想要写信给谢先生——她只是觉得困惑,那种眷恋究竟是为什么。
那封信令秧写了很久,也写得很慢,她必须先要仔细地弄明白自己究竟想说什么,然后再来思考有哪些字是自己不会写的,并且想想自己想要说的话究竟该用什么样的词和句子。兰馨为了教她认字,给她看过自己娘家来的家信,她依稀记得些写信的格式,也不知道对不对,不过管他呢,反正谢先生不会笑话。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谢舜珲面前居然没有任何羞耻感。
想来想去,还是只有连翘最靠得住——连翘横竖是不识字的,况且平日里罗大夫断不了跟一些贩卖药材的商人打交道,还是拜托连翘为她寻一个熟悉歙县那边的药贩子,给点银子,捎信人便有了。至于该怎么跟药贩子解释带信是做什么用的,那是连翘的事情,类似的事交给连翘,总是可以放心的。
接下来的,就是漫长的等待。她总是会想万一谢先生的回信写得过分文雅深奥,她看不懂该怎么办。那便只好在谢先生下一次到访唐家的时候,找个时机请他解释吧。这么想着的时候她觉得很愉快,就好像是小时候在想象中跟人完成一场精彩的游戏。等了近十天,她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小如:“平日里咱们家里的书信,要多久能收到回音的?”小如道:“这便不好说了。若是往徽州六县送的,差不多半个月,至多一个月吧。可若是往外府甚至是别的省送,那可就没谱儿了。”
“咱们府里是谁管着收信送信的事情?”
“这个没准儿,以往管家每个月派谁出去就是谁管,不过最近半年好像都是侯武管着。眼下侯武出门办事的时候最多:采买,收账,送礼,巡视佃户,都是他的事,送信儿之类的,见缝插针的也就办了。”小如的笑意里似有一点微微的不屑,“夫人是想往娘家写信么?我去找侯武便是。如今他是蕙姨娘跟前最得意的人儿,可是一直都找不到契机来夫人眼前献个殷勤。前儿我送连翘走的时候在二门看见他,他还跟我说夫人房里的事情只管叫我吩咐他……吃住了蕙姨娘还不够,总得在夫人跟前时不时地卖个好儿才算周全。”
“这也奇了,人家如今当总管,尽心尽力有什么不对。”令秧无奈地笑道,“你们这起嚼舌头的人,怎的都这么刻薄。”
“既然话都说到这儿了,我就跟夫人再多嘴一句。当初蕙姨娘再重用起先的管家,都无所谓,因为管家是老人儿,跟管家娘子两个都是左膀右臂,没人能抓什么话柄儿。可侯武不同,侯武年轻,没娶过亲,成日家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跟蕙姨娘走那么近,只怕日子久了,会生别的事端。这话旁人都说不得,只有夫人的身份才能提醒着蕙姨娘一点儿,若真是被人传出来什么难听的,头一个咱们三姑娘在夫家该如何做人,还有,夫人和谢先生苦心经营着咱们家看重妇德的名声,怎么说也不能让侯武给玷污了。”
令秧用了好大的力气,才遏制住内心涌上来的那一阵恼火:她说得都对,可就是因为太对了,“对”得让令秧觉得胸闷。况且,什么叫“夫人和谢先生苦心经营着的名声”,这丫头怎么会这么聪明——可若是连翘,即使看得再清楚这句话也断不会说出来,罢了,再念连翘的好处也没用,连翘横竖已经抛下她不肯再回来。她脸上倒是依然不动声色,笑道:“我能和谢先生经营什么,你就编排吧。依我看,原本什么事情都没有,事端全是你们这起听风就是雨的闹出来的。蕙姨娘身正便不怕影斜,你要我去提醒什么?”
“夫人可以跟蕙姨娘说,要蕙姨娘张罗着给侯武娶亲呀。”小如一兴奋,便眉飞色舞起来,“管家娘子岁数也大了,如今管家常年瘫着原本就需要人时刻照看,不如顺势让管家娘子歇了,以后侯武和侯武的媳妇儿就是新的管家和管家娘子,这样侯武也名正言顺了,还多了个媳妇儿一起帮衬着,自然也就没人再派蕙姨娘的不是。”
令秧一个耳光落在了小如脸上,清脆地一响,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听见你自己满嘴的下流话没有?我都替你害臊,一不留神把自己心思说出口了吧!你一个姑娘家操心起侯武一个爷们儿的婚事已经够没脸的了,谁知道还巴望着管家娘子的位子,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几斤几两,我的屋子太小盛不下你的才干了是不是?没脸的骚蹄子,你当我傻,我没听见你说前儿在二门上跟侯武搭话的事儿?谁先跟谁搭话还不一定嘞,你倒懂得替自己担心虑后的,想要如意郎君,想去攀个高枝儿管事儿,别在我这种寡妇的屋檐底下埋没了你终身对不对?”
小如早已静悄悄跪在地下,知道自己说什么都不对,索性沉默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