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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去机场前,朱旧去五楼病房见傅云深。
那晚,她抱着他痛哭了很久,熟悉的怀抱,令她忍不住放纵了一回。他嘴里说都过去了,可他的拥抱,他为她擦拭眼泪的动作,他的安慰与给予的力量,让她不相信他说的。
他正临窗而坐,低头翻看着一沓文件,桌子上一杯咖啡还冒着热气。
朱旧走过去,一言不发,直接将那杯喝了一半的咖啡端到洗手间去倒掉。
他微怔,然后失笑。
真是“朱旧式”的方式,懒得奉劝懒得多讲废话,直接掐灭。
以前她也是这样的,对他身体不好的,一律不准碰,一些他讨厌吃但又健康营养的食物,她非常直接粗鲁地塞进他嘴里,他想吐出来,她就凶巴巴地瞪着他。
这么多年了,她一直都没有变。
她将他手中文件抢过来,扫了两眼,丢到一边:“李主任允许你在病房里工作?”
他的主治医生就是那天在病房里凶她的中年男人,他是外科的主任,陆江川带她去见过他一次,聊完正事后她询问了傅云深的病情。李主任还好奇地问起她与他的关系。
他笑笑:“当然是偷偷的,在病房里太无聊了。”
其实他已经好很多了,不用再卧床休养,所以才让秘书把前阵子落下的公事都带了来。
“你奶奶情况怎样?”他问。
“即将安排第一阶段的治疗。”
他目光在她有点浮肿的眼睛上停留了片刻,她脸色有点差,肯定没睡好觉,只怕焦急得也没有好好吃饭。他垂着的手臂动了动,多想抚摸她的脸,多想抱抱她,对她说,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保重身体。可最终,他也没有抬起手臂,只是说了句最无力的安慰,“别太担心。”
她点点头,说:“我决定回国工作,就在这家医院。”
他愣了下,随即又了然,是啊,她是不可能丢下她那么爱的奶奶不管的。
她看了下时间,起身,双手撑在桌子上,慢慢靠近他,凝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云深,几年前你就知道,我不是个爱死缠烂打的人。可是,你偏偏做一些让人不解的事。所以,你欠我的那些答案,我会自己一一找回来。我们,来日方长。”
也不等他回答,她转身走了。
他看着她慢慢消失的背影,闭上眼,伸手揉着太阳穴,只觉头隐隐作痛。他太了解她,但凡她下定决心要做的事情,什么都无法阻挡她。他想起有一次,她因为教授给出的一道期末论文题,整整三天没回家,窝在图书馆里没日没夜地查资料,饿了就出去随便买点吃的,困了就用毯子裹着睡一睡。她的毅力,令他敬佩,可她的固执,也令他头疼。
可偏偏,他一边想要远离她,心里又是那样不舍,否则也不会在花园里散步时,看到蜷缩在地上的她时,那样焦急地走去她的身边。
他这一生,生命中美好的事情,实在不太多。而她,是最最珍贵美好的那一份。
人总是这样的,在面对着自己心之所向的东西时,哪怕明知不应该去拥有,应该远离,心却不由己,想要靠近。
这样矛盾的痛苦,这些年来,一直在他心底蛰伏,反反复复,几乎要将人逼疯。
他微微叹口气,拨了Leo的电话。
大忙人Leo竟然很快就接起了电话,声音里有松了一口气般的开心,夸张的声音:“Oh,My God!你竟然主动给我打电话,真是,太珍贵了!”
傅云深忍不住笑了,“别乱用词。”
他的语调也是难得的轻松,这些年来,他身处商场,几乎没有什么交心的朋友,Leo是唯一一个让他放松,可以随意说话的人。
“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打算理我了!”Leo哼道,“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他把中国的俚语说得倒是越来越顺溜。
因为Leo的自作主张,傅云深在电话里将他狠狠骂了一通,是真的很生气。后来Leo打来无数通电话,他一律不接。
“帮我个忙。”
傅云深将朱旧奶奶的病情跟Leo讲了,他之前问过李主任的。他让他帮忙寻找移植的肝源。
Leo应承下来,让他回头将详细的病历发给他。
“怎样?你跟Mint,是不是要旧情复燃了?”
傅云深的语调忽然就变了,没好气地说:“我记得你好像说过,再也不插手这事的。”
也懒得等他回应,他直接将电话挂了。
他取过拐杖,出门,朝外科走去。
李主任见到他时,讶异地问:“云深,你怎么上这来了?有什么事情给我打电话,我过去就好了。”
能让外科主任做他的主治医生,并且这样关照,是因为李主任与他母亲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他笑着说:“我好多了,没事的。李伯伯,我过来,是想拜托您一件事。”
李主任问:“什么事啊?”
“你知道朱旧吧,就是刚从美国回来,要来你们科室任职的那位。”
李主任点点头,笑了:“她可是个人才啊,专业一流,临床经验丰富,能来我们医院,我捡到宝喽!”
听到这样的赞誉,傅云深忍不住微微笑了:“她奶奶患了肝癌,现在就住在这里,需要肝移植。我想拜托李伯伯,帮忙留意下合适的肝源。我知道您人脉广,请帮我多多打探下。”
李主任点头应了。
他说:“我知道这个病的治疗,就是个无底洞,在没有找到配对的肝源前,放、化疗的费用特别庞大。我想帮帮她,但只能以匿名捐助的方式。这个事情,也拜托李伯伯帮我操作一下。”他顿了顿,说:“为了不让她生疑,李伯伯,我捐的款,也拨出一部分给医院里其他就医困难的肝病患者吧。”
李主任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最后说:“那我就替别的患者谢谢你了,云深。”
他摇摇头,“不用谢我。”
真要说谢谢,也该谢她。若不是为着她,他也不会做这匿名的慈善。他是一个重利的商人,以前也捐赠过大笔的款项,但那都是以集团的名义,出了钱,赚个好名声。
“这件事,拜托您帮我保密,对朱旧。还有,尤其不能让我妈知道。”
李主任点点头,说:“云深,你跟她到底是什么关系?之前小朱同我打探你的病情状况时,我问过她,可她没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她是我前妻。”
“前妻?”李主任十分惊讶,“你结过婚?什么时候啊?我怎么不知道。”
他与姜淑宁多年老友,可从没听她提起过这桩事。
傅云深没回答,不想多谈的模样。
李主任也没再追问,只说:“云深啊,我看得出来,你还爱着她吧?否则也不会为她默默地做这些事。她想必对你也有情。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要分开?如果你们在一起生活,小朱可以很好地照顾你的身体。”
傅云深笑了,那笑容却是苦涩的:“李伯伯,我的身体情况如何,别人不了解,但您是最知情的。”
李主任叹了口气,似乎明白了什么。
多年前的那场车祸,不仅令他失去了一条腿,也让他的脾脏与肝脏受到了极大的损伤,需要悉心养护。事故后的几年,他的身体调养得还不错,渐渐稳定。可后来在海德堡的一场事故,他的内脏再次受到重创,令他差点死掉。脾脏切除后,他身体的免疫力变得极差。这几年,他先后两次被医院下过病危通知书。
傅云深静静地站在309病房外。
门是虚掩着的,透过门上小小的玻璃窗,他一眼就看见了朱旧的奶奶。满头银丝的老太太,哪怕病着,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仪容打理得很整洁,面色因为化疗,有点苍白。
老太太正在在削平果,一边跟邻床的病友讲话,脸上带着笑,不见绝症病患的那种沮丧绝望。
“我孙女儿啊,去美国那边医院辞职了,回来后就到这家医院里来做医生。外科的,医院重金聘的咧!”老太太的语气里满是骄傲。
“小朱这孩子真不错,又能干又孝顺。”病友说。
“那可好,以后有什么事情,就可以找小朱医生了呢!”另一病友说。
“朱家奶奶啊,你可真是好福气哟!”
老太太爽朗地笑着,将苹果递给病友,又拿起另一个开始削。
……
他总算知道了,她爽朗、坚强的性格原来像她奶奶。
他想起她曾说过,我奶奶啊,不仅是我的亲人,也是我的老师、朋友、人生导师!她说起这些,语气里也满是骄傲。
他知道,奶奶是她心里最最重要的人。
他曾开玩笑地问她,我跟你奶奶,在你心里,谁排第一呢?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奶奶。
见他有点受伤的神色,她就亲亲他,哎呀,你别伤心嘛,你是第二重要的呀!
他当然没有真的伤心,但见她有点着急的模样,玩心更重,故意板脸严肃地说,那如果你奶奶不同意我们在一起,你会怎么选择?
她很肯定地说,不会,奶奶很疼我,而且,她很尊重我。她也会很喜欢很喜欢你的,像我一样。
噢!他拉长声音,像你一样,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我?
她也不害羞,捧着他的脸,对,像我一样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你。
他转身,慢慢地离开了病房。
他多么想为她留住她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不管用什么办法。可他深刻地明白,在噩梦般的疾病面前,人是多么渺小而无力。
“哧——”
疾驰的车子忽然停了下来,闭眼休息的朱旧睁开眼,窗外依旧是沿海公路,不远处是午后阳光下蔚蓝的海域。
她惊讶地看着季司朗。
季司朗回望着她,再次说:“我们还是别去了,我会同家里解释清楚的,你并不需要出面。”
她瞪他:“别啰嗦了,开车。”
不用想,她也知道他会怎么同家里解释,一定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他自己身上。季家那种家庭,最重声誉与脸面,他们婚礼的请柬早已派发出去,忽然取消,无疑会成为一桩笑话。
他无奈地发动引擎,其实早知道一旦她决定好的事情,是很难轻易被说服的。
“你做好心理准备,我母亲看起来斯文,但发起脾气来,挺吓人的。”
“我没关系的。”她摇摇头,“我奶奶说过,做事情应该有始有终,也应该承担必须的责任。”
季司朗说:“我真想见见你奶奶。”
“等你以后有机会回国,我介绍你们认识。”她心里一酸,也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机会。
她与季司朗的这桩婚事,在她心里,只是对好朋友的帮忙,她也就没有告诉奶奶,否则奶奶再尊重她,也一定会反对的。
“Mint,把奶奶接到旧金山来治疗,如何?这边医院的医疗水平更好,你也没有必要离职,太可惜了。”
她摇摇头:“不用了,我会亲自担任奶奶的主治医生。”
他的言下之意朱旧明白,他们任职的加州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在美国乃至全世界,都是名列前茅的。三年前,她进入那里的医学院攻读博士,后来在季司朗的介绍下,进入医院工作,机遇难得,也很珍贵。
可是,她知道奶奶的,她是不会离开自己生活一辈子的故乡的。
如季司朗所料,当季母听说婚礼要取消时,向来淡然的她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一连问了三句,你说什么?然后发了好大的脾气,茶杯震在桌子上,茶水洒了一桌。
最后季母将季司朗轰了出去,留下朱旧在屋子里。
季司朗站在门外,侧耳努力想要听清楚里面的对话,如果母亲发怒,他准备随时闯进去将朱旧救出来。
可里面似乎很平静,没有传出怒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