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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指腹轻轻从那些照片上抚摸过去,嘴角带着笑,仿佛触摸着那些过去的岁月,那样温柔,那样美好。
她抱着那些照片,在奶奶的床上,睡了过去。
次日她回医院复工,李主任问她:“没问题了吗?可以安排手术给你?”
她点点头:“嗯。”
然而等过两天,当她进了手术室,刚拿起手术刀时,她的手就开始发抖,仿佛又看到奶奶在自己手中停止呼吸的场景,眼前鲜血模糊一片,刀“啪”地掉落。
试了几次,都是如此。
还好这台手术是个小手术,才做术前准备,还没开始,李主任立即换了另一个主刀医生来。
她坐在手术室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良久。
“朱旧,别太担心,这只是暂时现象。你心里有压力,我给你放个长假,你出去散散心,调解下。”李主任拍拍她的肩膀。
她茫然地点头,只是暂时的吗?会不会自己以后再也拿不起手术刀了?
陆江川也跟李主任说一样的话。
他说:“我以前有个同学,他的情况跟你类似,因为有过一场手术阴影,之后就不能拿手术刀了,大概半年后,又恢复了。朱旧,你需要战胜你自己的心理障碍。你奶奶的离世,并不是你的错,我想她老人家也不想看到你这样。”
她点点头:“谢谢你,陆医生。”
当天晚上,她买了一张飞旧金山的机票。
她在出发的机场给季司朗打电话时,他大概还在睡觉,声音迷蒙,听到她十几个小时后到旧金山时,他一下子睡意全无。
他问:“怎么这么突然?”
她却说:“现在那边是早上九点多,今天是工作日,你竟然在睡觉?”
“哦,我昨天刚离职。”
“离职?”
“具体的你来了再告诉你。”
“好。那你接下来有的是时间,正好我有事情要拜托你,见面说。”
她挂掉电话,给傅云深发了条短信,告诉他自己离开一阵,不用担心她。她没有等他的回复,关掉了手机。
她在深夜抵达旧金山,季司朗的车已经等在机场外面。
“困死了,有什么话等我睡醒来再说。”她说完这句,就拉上衣服后面的帽子,蜷在副驾驶上睡了过去。
她很久没有好好睡过觉了,这一觉睡了足足十个小时,睁开眼,窗外阳光大盛。
她走出房间,看到季司朗正坐在沙发上玩手机游戏,她一边往洗手间里走,一边说:“咖啡,两片烤吐司,如果有水果的话切一盘。谢谢。”
他从手机上抬头,只来得及看见她的背影,她身上穿着睡衣,短发乱糟糟的,用懒洋洋的声音问他要早餐吃。
他忽然就有点走神,看着窗外投射进来的大片阳光,把木地板晒得微微发烫,她穿着家居服、揉着睡乱的头发,走进洗手间去洗漱。
这样的画面,让人心里发软。
水声响起来,他醒了醒神,起身为她准备早餐。很快,咖啡香弥漫屋子,面包机“叮”一声,吐司烤得黄黄的、香喷喷的。他把苹果、猕猴桃、香蕉切得整整齐齐,摆在盘子里。
朱旧在餐桌前坐下,喝一口咖啡,熟悉中的味道,她说:“你这个煮咖啡的手艺,不去开咖啡馆真的有点可惜了。”
“有些事情是私人喜好,如果做太多了,估计就变味了。”他笑笑,说:“说吧,怎么忽然跑过来了?不是很忙吗?”
她垂着眼睛,慢慢咬一口吐司,轻声说:“司朗,我奶奶去世了。她欠你的那顿酒,再也喝不了了。”
他一愣,太突然了,一下没反应过来,很久才说:“怎么没有告诉我?”
“我奶奶在我为她做手术时死亡……之后忙葬礼,我又病了。”
她简单的一句话解释,听得他却无比难受与心疼。作为主刀医生,任何一个病人在自己手术中死亡,都会很难过,更何况那人是她最亲的人,该有多痛苦与慌乱。
她转移话题,问他:“你好好的怎么忽然离职了?”
他说:“家里老是逼婚,心烦。我打算离开旧金山。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想重返无国界医生组织工作,我已经提交了申请书,现在在等待被派遣。”
朱旧点点头,说:“你陪我去一趟利比里亚吧。不会太久,大概四五天。”
他吃惊地说:“利比里亚?去那里干什么?”
这个西非国家,之前经历了长达十几年的内乱,人民饱受战火之苦,直至几年前才结束内战。如今就算结束了战争,境内也是很不安全的。
“我跟你讲过吧,我父母在我几岁时因事故去世了,直至前不久,我奶奶才告诉我,当年我父母并不是飞机失事,而是死于利比里亚的战火中。他们当年参加了无国界医生在利比里亚的救援项目,后来遭到武装分子劫持,被杀害了……”她深深吸一口气,捂着脸,无法继续说下去。
奶奶之所以骗她,是怕那时候幼年的她心里害怕,留下阴影。
他们在一个礼拜后赴利比里亚,飞到首都蒙罗维亚。这个饱受战乱的国家,首都破败贫瘠如一个小县城,四处都可窥见战争留下的遗祸。入夜后,城里仍然不安全。联合国的维和部队,在战争结束后,也始终没有撤离这里。
她来,只是想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上,隔着遥远的岁月,缅怀一下父母。她不觉得害怕,她以他们为荣。
晚上,他们不敢随便到街上走动,就在入住的酒店里吃晚餐,一份简单的蔬菜,价格都很昂贵。这是个贫穷的国家,物价却出奇地高。
她用勺子将盘子里最后一点番茄与汤汁扒拉到自己的碗里,伴着米饭吃,舍不得浪费一点。
放下碗,她对季司朗说:“我也向无国界医生写了工作申请邮件。”
季司朗对此似乎没有一点惊讶,他伸出手,与她相握:“希望这次我们能继续在一起并肩作战。”
他们没有在利比里亚逗留太久,第三天便离开了,季司朗回旧金山,朱旧则飞回了国内,她需要办理离职手续,还有一些别的事情要做。
朱旧抵达国内依旧是晚上,下了飞机,打开手机,跳出无数条信息,都是未接电话与未读短信。一些来自姑姑朱芸,更多的,则是傅云深。
她走出机场,给傅云深回电话,才响了一声那边就接了起来,仿佛时刻在等待这通电话一般。
“朱旧,你去哪里了?没事吧?”他急切的语调里全是担心。
她说:“我没事,出国了一趟。刚刚回国,等过两天,我去找你,我们见一面。”
她回到家,洗漱后,倒头就睡。这是自奶奶离开后,她在这个家里,第一次睡得踏实。梦里,不再看见手术台上鲜血淋漓停止呼吸与心跳的奶奶的模样,她看见的,都是关于奶奶温暖又美好的片段。
第二天一大早,她起床,去巷子口那家早餐店里吃豆浆油条,然后步行去公交车站,坐车去医院。
李主任见到她,有点吃惊:“朱旧,我放你一个月假,你怎么就回来了?”
她歉意地说:“主任,对不起,我想辞职。”
“辞职?”李主任震惊地看着她,随即了然道:“怎么?你还是不能克服心理障碍?这没有关系,你可以继续休假,什么时候想回来都可以,何必辞职。”
她摇摇头:“不是的,我能拿起手术刀了,我只是有别的事情要去做。”
她把自己的计划跟他讲了,李主任起身,在屋子里沉默地转来转去,最后叹口气说:“好吧,我尊重你的决定,失去你这个医生,是我们医院的损失,但医疗是不分地域也不分国界的,你在哪里服务,都是一样的。”
“谢谢您。”朱旧由衷地道谢,在这家医院工作一年来,她得到他很多的照顾。
她离开的时候,李主任忽然又叫住她。
“朱旧,这句话,我是作为云深的世伯说的,你就这样离开了,你们俩以后更加没有可能在一起了吧?”
朱旧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无奈而苦涩地笑了笑,沉默离去。
她拼命地努力,想要走到他身边去,可他呢,他对她很好,对她如亲人般关心、帮助、担忧,可却始终固守着心中的决定,将她阻隔在外,任凭她拼尽全力,也是无用的。
当初她因为奶奶与他而选择回国工作,而现在,这两个理由都不在了。
她到办公室收拾好东西,然后去找了陆江川。
她请他吃午餐,想一想,共事这么久,彼此都忙,两人竟然从没有一起吃过一顿饭,没想到第一顿饭竟是告别宴。
她订了一家口碑很好的湘菜馆,她知道陆江川最爱湘菜。
因为他还有工作要忙,一顿饭也吃得匆匆。
“陆医生,这一年来,多谢你。再见。”朱旧与他握手道别。
“你注意安全与身体。”他说。他是知道的,无国界医生所提供医疗服务的地区,不是战乱就是极度贫困疾病肆虐、有灾情的地方。
他为她拦下一辆出租车,目送她离开。她看着后视镜里的人站在餐馆门口挥着手,愈来愈远。
她收回目光,告别总是令人几许伤感。
晚上,朱旧约了姑姑朱芸见面。
回国后,她还是第一次去姑姑家,跟以前她去过的那个家不是同一个地方了。姑姑离婚后,带着表弟在外另租了一个房子,老式的一居室,是陈旧的安置小区,灰扑扑的楼房,垃圾就堆在楼房下面的小路旁,任苍蝇在残杂物上飞来飞去。奶奶曾多次提议让姑姑带着表弟搬回家里住,但脾气执拗的姑姑拒绝了。
朱旧到的时候,门是打开着的,朱芸正在做饭,老式厨房里的抽油烟机不太好,小小的厨房里油烟味浓重,朱芸吵着菜,被呛得不时咳嗽两声。
“姑姑。”她喊了一声朱芸,将带来的水果放在桌子上。
朱芸探头看了她一眼,语气很不好地说:“哟,你总算舍得出现了!”她手中动作不停,将菜起锅,熄了火,端着菜放到桌子上,一边对着关着的卧室门扬声喊道:“坤坤,吃饭了!”
喊了两声里面没有应,朱芸火大地走过去重重敲门:“谢宁坤,喊你吃饭你没听到是不是!一天到晚就晓得玩游戏!你怎么不死在游戏上算了!”
“知道啦!”里面传来不耐烦的声音,而后门被打开,一个十几岁的男生板着脸走出来,见到朱旧,微微一愣,叫了声“表姐”,就走到桌子边坐下。
朱芸去厨房拿了碗筷出来,三只碗三双筷子,她问朱旧:“吃过没?没吃就一起吃点,也没什么菜。”她口气依旧有点不耐烦,但朱旧心里微微一暖。
“嗯,好。”她在餐桌边坐下来。
就一荤一素两个菜,很简单,品相看起来也一般,但朱旧却吃得津津有味。虽然姑姑有时候过分了点,但她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仅有的亲人了。
吃完饭,等朱芸收拾好桌子,她从包里拿出一只大信封,递给姑姑。
“姑姑,这里面是家里院子的房产证书以及奶奶的身份证明等文件,现在交给你。那个院子,我不要。你跟坤坤可以搬那边去住,过两天我就离开中国了,以后估计也很少回来。”
朱芸看着那只信封,愣愣的,她没想到想要得到的东西这么轻易就到手了,而且比预期的还多了一半。
她接过信封,紧紧地抱在怀里,过了会,才想起问:“你要去哪里?”
朱旧简单地回答:“我将去国外工作。”
“哦!”朱芸点点头,“国外赚钱更容易,也赚得更多吧?”她想,难怪不稀罕一个小院子。她又朝正从厕所里走出来的儿子说:“坤坤啊,你别老一门心思打游戏,学学你朱旧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