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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不管是任由我像奴隶一样苦干,或者任由爹打我骂我,真的是为了我,娘知道只有那样,爹才会让我继续留在那个家,虽然日子过得苦,但起码,我是留在家人身边的。可是……」
她苦笑。「我了解得太迟了,娘已经过世了,我好想跟她说一声谢谢,谢谢她费尽苦心让我留在她身边,也谢谢她偷了哥哥弟弟吃剩的好菜给我,倘若能够回到当时,我一定会心怀感恩
的品尝那份……」
轻轻的,她哽咽了一下,唇瓣细细的抖着,「娘亲的爱。」俏丽的双瞳中,晶莹的泪水盈聚满眶,「但是你还不迟,蔺公子,你还有机会可以向二夫人说一声谢谢,谢谢她对你的无尽关
爱、对你的无限疼惜,也还有机会亲自品尝这份……」伸长手将那碗汤药递到蔺殇羽眼前。「娘亲的爱!」
良久、良久,蔺殇羽只是盯着那碗汤药一动也不动,水漾儿也不死心,顽固的将那碗汤药捧在他面前……
突然,他默默地端过那碗药,一饮而尽。
水漾儿欣慰的笑了,二夫入先是不敢置信地怔了一下,继而失声痛哭,还一边扯嗓门大叫。
「快,快,少爷醒了,快去做点少爷爱吃的菜来,快呀!」
看蔺殇羽很不情愿似的横袖抹去唇畔的药汁,水漾儿不禁失笑。
「蔺公子你知道吗?男人女人毕竟是不同的,爹虽然讨厌我,恨不得卖掉我,但娘,她最爱我了!」泪珠儿盈然坠落,但她笑得很满足、很得意。「我不贪心,只要有娘爱我就够了。」
丹凤眼依旧是妖异的、是邪魅的,却也是深黝的、幽邃的,一抹奇异的光芒,几乎不可察觉的掠过他的黑瞳,蔺殇羽定定的凝视着她,仿佛此时此刻才认识她是谁,然后他横手背拭去她
的泪水,不知是否错觉,那动作竟似有几许温柔。
「你,饿了吗?」
「……」黑线,斜斜的。
饿了吗?
饿了吗?
这种时候,当她为往事心伤,为追不回的机会而后悔莫及的时候,他居然问她饿了吗?
他真以为她只会吃吗?
不过,喝药的问题还不是最大的麻烦,最大的麻烦是……
「羽儿,你还不能下床呀!大夫说了,你得躺上两个月才能下床的!」
二夫人又急又无奈,一手按着不让蔺殇羽起床,一手拉起被子要为他盖上,但蔺殇羽仍坚持要起身,硬是扯开二夫人要为他盖上的被子。
「我没生病……」
「我知道,但……」
「也没受伤……」
「羽儿……」
「不需要躺……」
「蔺公子,不管我怎么看,你就是很好命ㄋㄟ!」
一句话,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视线齐聚水漾儿身上,上官四兄弟兴致勃勃,二夫人也转过头来看她,连蔺殇羽都不动了。
大家都很好奇,她这回又要说什么「故事」了?
「这辈子,只有一个人为我盖过被子,」水漾儿轻轻道,「就是我娘……」目光悄悄移向窗外,初雪,开始下了,轻轻的、细细的,像棉絮。「我娘偷偷用破到可以做抹布的旧衣服给我
缝了件薄薄的被子,那日也是初雪刚落,娘噙着慈爱的笑靥,温柔的给我盖上了,那是我生平第一件被子,往常,再冷的天气,我也只能窝在稻草堆里睡的,身上盖的也是稻草,可是……」
她叹息,「一次,就那么一次而已,我爹一瞧见,不但立刻撕碎了那条薄得几乎完全无法避寒的被子,责怪娘不该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又对我拳打脚踢,打得我昏死过去,」唇畔溢现
淡淡的苦笑。「于是我娘再也不敢为我缝被子了,就怕又为我招来另一顿毒打……」
明澈的瞳眸里,晶莹的泪珠宛如晨曦的露水,「如果可以的话,就算要我躺在床上一辈子也行,好希望娘能够再……」双臂怀抱着自己,水漾儿低喃,透着期待永远无法实现的哀伤。「
为我盖一次被子……」
许久、许久……
蔺殇羽松开了扯住被子的手,慢条斯理地躺回去,静静地让二夫人为他盖上被子,温柔地拂开垂落在他额上的发丝,慈爱的,近乎央求的呢喃。
「羽儿,好好养伤,别再让二娘担心了好吗?」
之后,蔺殇羽再也没闹过要下床了,直到两个月后,大夫允许他下床为止。
再过一个月,蔺殇羽终于完全康复了,二夫人也决定在清明前赶回夺魂谷,不过在回去之前,她必须先确认一项疑问……
这日,午睡醒来,蔺殇羽梳洗过后,便要走出寝室,却被上官风拦住了。
「少爷,您要出去吗?那得披件袍子,早上下过雨,有点凉。」顿了一顿,再加一句。「二夫人交代的。」
容颜森冷,但蔺殇羽还是让上官风为他披上丝棉长袍。「不要跟来!」
「是,少爷。」上官四兄弟齐齐躬身,恭送少爷蹈腿去。
日头西斜,暖暖的阳光落在身上,令人佣懒,蔺殇羽习惯性的背负着双手,越过莲花池,往林子里缓步行去。
这是一片刻意植种的林子,一株株古拙清奇的老松,恣意伸展的枝叶形成一片青葱翠绿的穹幕,一条白纹石小道,洒脱地蜿蜒而去,步于其间,令人不由自主地兴起一种超然物外,飘逸
脱俗的感觉。
忽地,他定住脚步,眉宇蹙起,头微侧,脸朝细碎语声的方向望去。
林子间,有一块天然的多角大白石,就像一张桌子,上置一壶茶、几碟点心,周围数块天然小白石,就像椅墩,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分落其上,正愉快的谈笑着。
「所以,你大师兄和大师嫂被逐出师门了?」
「嗯啊,二师兄的信上是这么说的,不过我实在无法同情他们,他们忘恩负义做出那种事,我无法苟同!」
「但那毕竟牵涉到他至亲的孩子,换了是你,你又会怎么做呢?」听到这种问题,水漾儿不觉一怔,歪着脑袋认真想了好半晌,最后很诚实的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可能要事到临头,我才会知道该怎么办吧!」
真老实!
不过这并不是二夫人想知道的问题,她真正想问的是……
「漾儿,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但又怕你不高兴……」
「二夫人尽管问,我保证绝不会生气。」
「就是……」二夫人犹豫着。「呃,你所说的那些童年往事,是……呃,是事实吗?或者,你只是随口编出一个故事来,想哄骗羽儿听话乖乖养伤的?」
这个问题更令人意外了,水漾儿听得一时哑然。
见状,二夫人忙安抚的拍拍她的手。「不是我有意要怀疑你,只是我一直很困惑,倘若你真的经历过那样悲惨的往事,又是如何能够保有像你现在如此乐观开朗的性子呢?」
顿时间,水漾儿明白了。
二夫人想知道的是,同样经历过一段不堪回忆的童年,为何她想得开,蔺殇羽却想不开呢?
所以,二夫人才会怀疑她说不定只是在编织故事而已。
于是她沉默了,好久好久都没出声,久到二夫人都想放弃这个问题了,她才突然开口。
「其实,那年的大饥荒,已经是连续第二年的饥荒了……」
「我记得,我记得,饥荒连续了两年,第三年才逐渐好转。」
「历经两年的大饥荒,第一个死的应该是我,但事实是,我却是家里唯一活下来的人,二夫人可知道是为什么吗?」
原来是真的!
心下顿时又惭愧又歉疚,二夫人忙摇了摇头。
「因为……」年轻稚嫩的容颜上,淡淡的浮现一抹成熟的沧桑。「就跟所有穷苦人家一样,延续了两年的大饥荒,不要说吃米吃肉了,大家都开始啃树皮挖树根了,我还差点被爹换给人
家……」轻轻一停。「二夫人应该听过,易子而食吧?」
二夫人先是一呆,继而愀然色变。「易子而食?真有那种事?」
水漾儿静静点头。「真有的,二夫人,只是对方嫌我太瘦,身上根本没肉,就只是一层皮包着一副骨头架子,要真换了,他们也啃不到什么肉,所以就不同意跟我家交换,而跑去跟另一
个比较有肉的孩子交换……」
「太……太可怕了!」二夫人完全的被吓到了。
「不过,我家人都不是饿死的……」
「咦?不是?」
「记得那一年,我才刚满八岁,」水漾儿眼帘半垂落,悄悄掩去眸中苦涩的神情。「我们喝了半个多月的草汤——因为连野菜也找不到了,之后有一天,爹突然拿回来一小块肉,为免我
娘偷偷分给我吃,他就自己亲自下厨白水煮熟了,然后给我哥哥和弟弟蘸盐巴吃,连我爹自己都舍不得咬上半口,没想到当夜,我哥哥和弟弟就上吐下泻病倒了,隔两天,他们就……」
她轻轻吸了口气。「死了!」
二夫人张着嘴,出不了声。
「嗯,我想二夫人应该猜到了,当时饿死路边的人多不胜数,我爹拿回家的就是从那些死人身上割下来的肉,想是死太多天,肉坏了,不但没让我哥哥和弟弟解饥,反而吃死了他们,我
爹当下就疯了,他无法接受是他害死了哥哥和弟弟,就怪到我身上来,硬说是我嫉妒哥哥弟弟有肉吃,故意毒死他们的,于是拿菜刀要砍死我为哥哥弟弟报仇……」
水漾儿语气说得很是平淡,二夫人却听得愈来愈是悚然。
「我娘扑在我身上保护我,但我爹早已丧失了理智,便先活活砍死了我娘,再继续追杀我,我娘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快逃!于是我就拚了命逃出去,谁知才刚跑出门外没几步远,
就听得砰一声,我回头看,爹追得太急,被门槛绊倒了,一跤扑下地,菜刀恰好砍进他自个儿的胸口……」
二夫人捂着嘴,连呼吸都不晓得该怎么呼吸了。
「一家五口,我爹、我娘、我哥哥、我弟弟,还有我,就在那一天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水漾儿的声调愈来愈冷淡,好像说的是别人的事,与她全然无关似的。「然后我回到屋里
,坐在娘的尸体旁边,没得吃、没得喝,也不觉得饿、不觉得渴,困了就趴在娘的尸体上睡,醒了继续坐着……」
二夫人悄悄握注水漾儿冰冷的手,想传递给她一点温暖。
「瞧见有人在偷割我爹尸体上的肉,我也只是木然的看着,但若是有人想动我娘,我就开始尖叫,一直一直尖叫,叫得那些人落荒而逃,就这样,我守着娘的尸体,天亮了,天又黑了;
天再亮了,天再黑了;天又亮了……」
二夫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实在想不出什么样的话才能够安慰得了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我又睡了一觉醒来后,却发现我已不在娘的身边了,四周围着一群比我大,但跟我一样瘦弱的孩子,还有一个男人,那男人就是……」
「十方秀士。」二夫人替她说出来。
水漾儿颔首。「师父救了我,收我为徒,第一件事,他先让我吃饱——有生以来第一次吃得饱饱的,接着他刻意要我和师兄、师姐们轮流说出各自的遭遇,好让我明白,这世间,身世悲
惨的并不只我一个人;譬如三师兄,他爹娘先后自杀,就只为了让独子吃他们的肉,继续活下去……」
二夫人握着水漾儿的手猛然一紧。
「还有五师姐和八师兄,他们都是易子而食的牺牲者,是师父用两只野兔和两只山鸡,分别换回他们的命……」她惨然一笑,「野兔、山鸡……」语气是深深的嘲讽。「在当时,人命,
真的不值钱啊!」
二夫人完全的不知如何回应才好,只能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水漾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