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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南被苏静骂过冷心冷肺,在她无数次劝说她离婚时候。苏静总有千百句话还回来,好像苏南一句理智的劝告,就成了和“贱人”一个阵营的。
久而久之,苏南不敢再提一句。心里那点微末的同情,也像把散沙捏在手里,捏着捏着就没了,剩下的那些,是攥入血肉的厌烦和麻木。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此时此刻,她觉察出自己大抵真是冷心冷肺,十二分恨铁不成钢的一句“那你就去死吧”排在了嘴边,差点挨字挨字地蹦出来。
咬着后槽牙,伸手抱住苏静的腰,使劲往后带,手上袋子被苏静一撞,“啪”一下落在泥水里。
带着劲风的一巴掌,狠甩在脸上。
“苏南!你帮谁呢!”
男人趁机一扯衣袖,斜了苏静一眼,整整领子,大摇大摆地走了。
陈知遇上前一步,伸出手臂,却不知能做什么,又尴尬地僵在那儿。
苏南脸上,让苏静抽出了五道红印。
苏静有点蒙,片刻,握着苏南手臂退后一步,“妹妹,我……我不是故意的……”
“宁宁还在家呢,那么小,你放她一个人……”她飞快蹲下身,借这动作狠狠地抽了抽鼻子,把沾了泥水的袋子捡起来,拿出里面干净的洗洁精瓶子往苏静手里一塞,“你回去吧,我回家……”
“妹妹……”
苏南低垂着头,谁也没看,越过苏静,越过陈知遇,踩着肮脏的雪地,飞快往前走去。
擦身而过时,她低垂的眼里,有泪渗出来。
“苏南。”
身影仿佛没有听见,逃离般的架势走远了。
陈知遇拔了钥匙,摔上车门,飞快赶上去。
暗云低垂,河水枯竭,灰扑扑的石桥,苏南立在桥边。
他想起那日,从人民医院回来,转身回望时那道像是被什么压在肩上的,单薄的身影。
那时候她在接谁的电话?又在想些什么?
明明是二十四岁光明张扬的年纪,却总能在她眼里看见明晃晃的疏离孤独。有时候什么也看不透,只一片荒漠,风雪弥漫。
“苏南。”
那身影飞快抬手,擦了一下眼睛,声音闷重,“……让您见笑了。”
见什么笑。
不被逼迫,不被唠叨的大人,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啊。
“我说……”低叹一声,“你这么傻,长到大,得有多少人欺负你?”
“没,也就您了……”声音紧绷的弦一样发抖。
“疼吗?”
“不疼。”
还在逞强呢。
走近一步,伸手捏住她伶仃的腕子,往跟前一带,手指靠近她红肿的脸颊,“我问的不是这儿……”
湿漉漉的睫毛,急促地颤了一下。
“……五分钟。”
他抓着她手腕,往自己怀里一合。
五分钟,他不是她的老师,她也不是他的学生。
怀里身体紧绷,片刻,缓缓地放松下来。大衣的边被紧紧攥住,攥着的五根手指露出用力到发白的指节。呼吸急促,起伏不定,把压抑的哭声,一声一声敲入他耳中。
心上。
他手掌缓缓地,几分踌躇地按在她背上。
有些越发惶惑,有些愈加清楚。
许多念头生了又灭,起了又落。
气息渐渐平顺,被紧攥的大衣也松开了,怀里的人退后半步,瓮声瓮气向他道谢。
他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
“我认识一两个律师,专打离婚官司的。”
苏南摇了摇头,“用不上……”
苏静不肯离婚,要拖着早已没有的自尊、情分,跟出轨的男人死磕到底。
“需要的时候,直接联系我。”
桥下,露出淤泥的河床,翻出点土腥味儿。
她头发被风吹起来,刚刚哭过的眼里是干净明澈的,但仍有挥之不去的情绪羁连而生,望着只有忧愁,和更加深沉的忧愁。
她固执、逆来顺受、苦中作乐,又深沉孤僻的性格,总算稍得端倪。
然而……
他伸手去摸口袋里的烟,抽了一口,才觉一种按下葫芦浮起瓢的焦躁稍得缓解。
小时候家教很严,父亲陈震是传统意义上的中国父亲,最不喜他定不住地瞎闹腾。有一回,跟同学去山里露营,捉了只松鼠带回来养。那松鼠没过一周就死了。陈震罚他跪了半天——对着松鼠的尸体。
“没反对过你养宠物。去年的京巴,养了三个月,送给了你舅舅。前年的临清猫,养了一个月,现在是你妈替你照顾。这松鼠适应不适应城里生活,平常吃什么喝什么住什么,你打听过吗?这回要再养不下去,你准备丢给谁,给我?”
他葬了松鼠,之后再没往家里领过小猫小狗小雀儿。
“知遇,你要是负不了责,就别揽事儿。”
在风声中,两个人都沉默了太久。
“陈老师……您赶紧去展览馆吧,四点半闭馆。”
陈知遇点头,没有说话。
烟半晌没抽了,长长一截烟灰,让扑来的风吹散。他把烟一把掐灭,像是要把方才冲动之下的那个拥抱,以及衍生而出的种种,一并截断。
在桥上分别,两人背道而驰,陈知遇往红房子,苏南往远处另一边自己的家。
四周建筑面目全非,路仍是小时候自己惯常走的那条路。
过桥,经过一连串从奶粉尿布到殡仪用品,从生到死包揽所有的小摊小店,穿过一条被散了架的自行车、和泥土长做一体的花盆、隔了三十年的旧球鞋……堆得逼仄狭窄的小巷,就到了自家门口。
苏南定在门口,却没上去。
楼上在滴水,门口水泥地上,早让经年的雨水浸出一片深沉的墨绿,苔藓一样。
滴答。
她像是此时此刻,才从刚才那个掰散揉碎也找不出半点绮思的拥抱中回过神来,而后魔怔了一般回想种种细节。
羞耻、难堪、心悸。
他的体温,他带一点儿木质香味的呼吸,他衣上沾染的水汽……
所有一切沉淀发酵以后……
只有食髓知味的绝望——
红房子里,那白色建筑模型的旁边,立了建筑和设计者的简介。
“s大学美术馆,设计取‘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的意境,整个美术馆穹顶,如纸鸢轻盈优美。这是杨洛生前在崇城大建筑学系教授、著名建筑设计师周观渊先生指导之下,与现任崇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的陈知遇,共同参与设计的最后一件作品,是s大学的瑰宝,也是整个人类建筑史上的瑰宝……”
杨洛,1979…2002,槭城青河区人。
1997年,以全区第一的优异成绩,考入崇城大学建筑学系。
1999年,获得安德森国际建筑设计大奖,银奖
……
2002年10月17日,因车祸不幸逝世,年仅23岁。
简介上方,一张彩色的半身照,印刷得有几分失真,但也能看出,那真是极好看的一个年轻女人。
明眸善睐。
印在照片里的那双眼,认真看你的时候,你仿佛觉得,整个世界的花都开了。
2015年,10月17日,s大学。
那天,他立在檐下,问她:“能唱首别的吗?”
“那是个美术馆,能看见吗?”
“我朋友设计的。”
“这儿视野好,从这儿看过去,美术馆顶部造型像只纸鸢。”
“槭城……那儿秋天不错,雨一下一个月,适合找个地方喝酒看枫。”
第10章 (10)新年
夜晚的心像一条街,想一件事,就亮一盏灯。想多了,就灯火通明。
——诸葛闹闹
这一年的新年,苏南是在一种别样的凄然的气氛中度过的。电视里咿咿呀呀放着欢天喜地的节目,电视前母女三人相对无言,只有宁宁间或着哭上一声。小孩不懂新年旧年,不懂悲欢离合,不懂几家欢喜几家愁,只知道饿便哭,饱便笑。
勉强撑着跨了年,苏南去浴室洗漱,扎头发时,听见客厅里苏母央求似的劝告苏静。
离婚吧,宁宁还有我这个当妈的帮你带呢,只要我有一口吃的,怎么会饿得了她?你去超市找个工作,一个月拿千把块钱,加上南南还往家里给点儿,咱三个齐心协力,哪有过不去的坎……
苏南掰下花洒,没有注意,第一下放出是冷水,浇在手上,冰冷刺骨。
陈知遇的这个年,十分平淡。
陈程两家住得近,通常是合在一块儿过年,加上陈知遇舅舅、舅妈、表姐、姐夫,和刚满三岁的外甥女,略微数点也有近十几号人。
闹闹哄哄,到凌晨两点才散,陈知遇和程宛预备回去休息,又被谷信鸿叫出去喝酒。谷信鸿跟程宛一个院里长大的,当了几年兵,退伍以后在北方做生意,混得风生水起,如今大家都称他一声“谷老板”。
谷老板包场,场子里都是些熟面孔,音乐放的还是bobdylan,没有闪瞎眼的灯光,没有蛇精脸的小姑娘,倒是个正儿八经叙旧的场子。
见面,谷信鸿先牵了一人过来跟大家打招呼,“谷老板娘。”
“谷老板娘”文静温柔,年纪很轻,有点儿怯场,然而让谷信鸿护得滴水不漏。看出是真正存了定下来的心思。
谷信鸿招待一圈,在陈知遇身旁坐下。两人举杯走了一个,陈知遇问他:“你这位谷老板娘今年多大岁数?还没到法定年龄吧?”
“人二十二,长得显小!”
“能定下来?”
“正经家里的姑娘,小归小,很懂事,知冷知热的。”
陈知遇笑一笑,“成,先祝你们白头偕老——婚礼定什么时候?”
“十月,帝都。到时候你可得赏脸。”
“撂了一屋子学生也得去给谷爷您捧场。”
谷信鸿香烟在烟灰缸里弹了弹,拿眼瞅着陈知遇,“你呢?”
“我怎么?”
“我听说了,这些年你身边就没个人。怎么,准备遁入空门啊?”
“六根不净,佛门不收。”
谷信鸿不以为然,“伟大教育事业不缺您这号人物。你才三十四,一辈子就准备这样了?”
“不还有程宛陪着吗?”
“她能陪你吃饭喝酒,能陪你上床?”
“谷老板,”陈知遇笑了一声,“别一开口就奔着三俗去。我有这个需求,还怕找不着人?”
“那不一样。”
“这话从您嘴里说出来,真是没一点说服力。”
谷信鸿神情严肃,“我现在才知道,喜欢不喜欢,那感觉真不一样。”
“谷爷,你怎么还聊上细节了。”
谷信鸿拍一拍他肩膀,老大哥似的语重心长,“往不好了说,你这半辈子已经过去了,别钻在一个死旮旯里不出来。”
喝完散场,天已快破晓。
程宛喝得有点过头,一进屋就吐了个天昏地暗。
陈知遇怕她栽进马桶里,敲了敲门,里面应了一声,传出冲水的声音。
推门进去,程宛靠着马桶坐在冰冷地砖上,抬手问他要烟。
“没了。你赶紧洗个澡睡觉。”俯身去搀她。
程宛将他手一把挥开,笑了一声,“哥,你说,活着有什么意思?”
她小时候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