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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魏庆曾经提出了一个问题,织补的时候,如果没办法找到同一种布料怎么办?
当时何三回答他,那就用相近的布料代替。一方面是材质,一方面是色彩,尽量去找到一样的。
这份帛书边缘破损,中间也有虫蛀出来的洞,想要修复的话,必须得找到近似的材料。但是汉朝到现在,过了两千多年了,当时的蚕丝跟现在不同,纺织工艺也跟现在的完全不同,想要仿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何三端着盒子思索良久,道:“真要仿制的话,的确可以试试。但是这样做,费时费工,为了这么一张帛书,值得吗?”
苏进摇头:“如果帛书不止这一张呢?”
“不止一张?这帛书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你忘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了?”
第一次见面,是在谈修之的别墅里,何三帮他们做了赴宴用的衣服。那是什么性质的宴会,何三大概也知道一点。他恍然道:“这是你那次拍下来的?”
苏进摇了摇头,道:“不是。”
他把那次宴会以及之后发生的事情跟何三讲了一遍,尤其强调的是后面正在开掘的马王堆。马王堆一号墓和三号墓是中国历史上,关于纺织品文物的一次“盛宴”,里面开掘出来的纺织品数量与种类之多,堪称空前绝后。
无论是丝织品、绣品还是帛书,都展现了当时纺织与刺绣方面的最高工艺。
苏进现在当然不能全讲给何三听,但只需要透出一点,就能让他目眩神迷了。
他重重一击拳头,怒道:“这种好事,舒家小妞儿竟然没跟我说!”
苏进笑了笑:“现在汉墓还在开掘过程中,正式开始整理修复文物,得等到年后了。”
年后才开始整理修复,现在何三就先得到了消息,这个先机代表着什么,不用说何三也知道了。
他咧嘴笑了起来,重重拍了苏进一下,道:“好兄弟!”
笑容还没正式展开,他又皱起了眉。过了一会儿,他端起水杯,叹了口气,道:“真有这方面的活的话,估计也轮不到我。”
苏进问道:“为什么?”
何三叹了口气,他靠在沙发背上,仰头望天。他精神了一天,这时候的表情却像早上刚见面时一样,重新晦暗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苦笑一声,道:“老实说,现在我都不敢回家了。”
“现在每次回家,弟弟妹妹们都会缠着我,问我在吕家学到了什么。他们很羡慕我的‘远见’,觉得我给自己找了条好出路。”他的表情有点迷茫,自问道,“但是,这真是条好出路吗?”
苏进也靠在沙发上,看着他。
第一次见面时,他对何三留下的最大印象,就是那生气勃勃的眼神。他很为自己的专业自傲,虽然也有点迷茫,但被苏进一语点破之后,马上就兴奋起来了。
当时,他还满口答应,要专门给苏进量身定制一套衣服。苏进没把这个许诺放在心上,但也能感受到,当时他心里有多兴奋。
从马王堆回来之后,何三一直没有联系,再次看见时,他身上的生气与活力好像被什么东西吸走了一样,整个人从骨子里就透出了无精打彩。
当初,他热爱自己所从事的行业,他的活力正是来自于此。而不过这么短短半个多月,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路了。
发生了什么?
苏进没有多问,只是沉默地站起来,去给他泡了杯茶。
热茶的水汽氤氲着上升,消散在空气中。
何三突然振作起精神,问道:“对了, 我还没问呢。听说这个社团是你搞的?你不去正儿八经的修复专业,搞这么个社团干嘛?”
他眯起眼睛,敏锐地道,“重复的专业,那边应该也不是很高兴吧?更别提,想搞到资源就更难了……”
何三不愧是世家出身的,一眼就看出了其中关键。
苏进点头一笑,坦然道:“那当然是因为,我对文修专业不满啊。”
“不满,为什么?”
苏进缓缓把当初公开课的事情说了一遍。他的语气平静,用词客观,但何三仍然能感受到,隐藏在下面的深深遗憾与心疼。
何三迟疑道:“你是觉得,他们不应该这样修?为什么?”
苏进长长地舒了口气,反问道:“你觉得文物和艺术品,究竟有什么差别呢?”
何三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道:“这是两种理念的冲突,你觉得你的理念是对的,不能接受文修专业传统的理念。”
一时间,他心里跟苏进有了些共鸣。
他不也一样?他觉得他的理念是对的,不能接受师父那种传统至上的理念!
苏进为了实践自己的理念,脱离文修专业,成立了天工社团。而他呢?
何三沉默良久,缓缓吐出了一口气,道:“十年前,我因为个人爱好,从高中辍学,自己一个人偷偷跑到吕家,拜了我现在的师父,也是吕家的家主,吕广平为师。这件事,你应该听说过吧?”
苏进笑了笑,点头道:“啊,听说过,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听你说的。”
“啊?我说的?”何三摇摇头,“那时候我还真挺得瑟的……”
他十年前到吕家拜师,吕家这种传统家族当然很排外,像他这么大年纪的徒弟,根本没打算收。何三非常坚持,不久之前,吕家就改变了主意。
何三当时还以为,吕家是被自己的诚意打动了,后来他才意识到,其中最重要的因素,其实是他的家族在背后的助力。
何家是四小家之一,虽然声名不显,但的确很势力。当时传统文化复兴运动还没有开始,吕家也不过是一个工匠世家,能收到一个这样的徒弟,当然是大有好处的。
何三开始正式学习之后,迅速表现出了惊人的才华。他像海绵一样吸收着所有关于传统纺织品与传统服饰的知识,几乎一天一个变化。
别看他现在只有三段,那只是因为他积攒的资历还不够。如果没有这个限制,单靠个人能力的话,他绝对能以火箭般的速度,向前直窜!
0107 缂丝是什么
吕家同辈人里,与何三齐名的,就是大师兄吕一齐。在何三来之前,吕一齐就是同辈里的佼佼者。很多人觉得,未来的吕家,肯定是由他来执掌的。事实上,吕家家主,何三的师父吕广平,也的确有这方面的意向。
何三到吕家不久,有些人开始在私下议论。何三的天分,明显更胜过吕一齐,给何三足够的时间,绝对能超过这位大师兄!
只用了十年,何三的能力就已经比吕一齐强了。虽然他是三段,吕一齐是五段。但吕一齐今年已经四十多岁,还是从小就开始学习的。可见两边的资质差别。
时间越长,这样的议论越多。但是,师父明显更看重大师兄一些,很多事情都只会交给吕一齐去办,还经常给他开小灶。
那时候何三意气风发,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一个家主之位而已,他根本没看在眼里,他也没打算跟吕一齐争什么。
他只是喜欢这一行,想干这一行而已!
而且师父对他也很不错啊。他对别的徒弟非打即骂,却从来不会碰他一根指头。
每当他做出什么成绩时,师父总是会真心夸赞,勉励他继续向前进步。
所以,何三从来深深地信赖着吕广平,从来都不嫉妒大师兄。
但渐渐的,事情有了变化。
他跟师父之间,有了理念之争,也就是初次见面时,他对苏进提到的那些。
他没把这个太当回事。在看他来,这就是“论道之争”嘛。大家的想法不同而已,完全可以用沟通来解决。
就算老师一时不能理解,迟早也是能说通的。
所以,何三乐呵呵地做一些“新式传统”的服装给自己的朋友穿,偶尔也会拿着得意之作去给师父看,一半是请教,一半是炫耀。
说到这里,何三仰躺在沙发靠背上,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
那时候的他,可真是太天真了……
事情的转折点出在他跟苏进聊过,兴致冲冲地回去吕家之后。
一路上,他灵感迸发,想了很多金句,要跟师父讲个清楚。他坚信,他是对的。师父就算不能接受,也应该能理解他的想法!
没想到,回去之后,他才起了个头,师父就皱起了眉,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
他冷冷道:“行了,不要再说了。”
何三的话被他打断,愣了一下后道:“师父,我还没说完呢……”
他的话再次被打断,吕广平冷淡地道:“不用再说了,我上次不跟你说了,不要乱想了吗?你说的这些,简直荒谬至极,完全就是在坏我吕家的规矩!”
“再这样下去,我只能把你逐出吕家了!”
何三一时间完全懵掉了。他一时间竟然想不起来, 他刚才究竟说了啥。
他只不过跟师父有一些理念上的纷争,想要提出来而已,怎么一下子就到了要被逐出师门的地步了?
还好当时大师兄就在旁边,连忙劝师父息怒,又示意他赶紧退下,“逐出师门”这件事才暂时作废了。
但何三还是一心的茫然不解,他就是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要这么说!
两天后,他又一次无意中听见师父在跟大师兄说话。
说的正是他的事。
师父言语中的轻蔑与不屑表露无遗:“……外面来的就是外面来的,成天不知道在想什么。要不是顾忌到……真得马上把他赶出去,免得一颗老鼠屎,坏了一窝粥!”
何三口齿清晰,原模原样地把这句话复述给了苏进。
苏进安静地在旁边听着,这时“咝”的一声,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说得也太过分了!尤其是对一个孺慕师父的徒弟来说,简直是像晴天霹雳一样的打击。
大师兄安慰师父,告诉师父还有他呢,他会好好带领师弟们,让他们不要跟着何三瞎想的。何三是何家人,对他们还有用,最好还是留在门内不要动,师父只需要像以前那样哄着他就行了。
师父拍着师兄的手,感叹说,果然只有他才能固守传统,继承吕家的衣钵。何三那种外人,始终就是不行。
直到这个时候,何三才知道,他一直引以为傲的“师徒相得,和乐融融”全部都是假的。他只是个外人,只是被他们哄着玩而已。
什么另眼相看,从来不挨打,根本不是什么优待,只是因为,别人就没把他放在心上。
何三当时就有一种冲动,冲进去说,不需要你们赶,老子不玩了,老子退出师门!
但他心里百转千回,最后还是怂了,灰溜溜地离开了。
从那天开始,他好像从迷梦里醒过来一样,明显感觉到门派里,对他跟对其他人的不同。
他的确犯了错也不需要挨打,别的师兄师弟对他明面上的确非常友好,但他只要在吕家, 就能感受到一种格格不入的气氛。他简直想不出,他以前怎么瞎到看不出来?
而且,他总算发现了,他这师父看上去对他不偏不倚,但他总被排除在一些重要任务之外。最搞笑的是,这些任务里有不少,本来就是靠他的关系——靠何家的关系才接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