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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只是那个爱出风头的夏侯颇一人清唱,唱的是《长歌行》,其人油滑无赖,其歌喉倒是清亮悦耳,不可一笔抹杀。很快就有淮阳候的三公子、近卫将军的大公子和丰都伯的五公子随着唱和起来,主人堂邑侯也来了兴致,取过笛子相和,直到“……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才罢。
阿娇拍手叫好,长公主也称赏备至。堂邑侯便请长公主鼓瑟,阿娇抚琴,阿茉弹筝,其余诸公子各取丝竹,合奏了清商乐《漪兰操》。在这样的濛濛细雨中,由这样一群漂亮的人儿,弹奏这样雅致的乐曲,真可称得上是赏心乐事了。
曲罢,长公主命上茶,她老人家兴致高昂,又一向不拘于俗,嫌内室气闷,便也缓缓步出外廊,与堂邑侯并肩而坐。其余诸人出于礼节,都恭谨得回避开了些,这样就散散落落地坐开去了,都随意了好些,不像刚才正襟危坐。有些人在高谈阔论,有些人在观鱼,有些人在赏雨。
阿娇早闲不住地跑到内庭去追逐一只小花猫了,那是她新近才得的,很是可爱,只是活泼好动。阿茉便一人独坐帘内,低头观赏一本画册,画的是《孔雀东南飞》的故事,笔触细腻,色彩淡雅,情态逼真,她一时看住了,半晌才觉得有人在拉扯自己的衣裾。
原来因为下雨,虽是白天,室内的光线也有些昏暗,阿茉不自觉地就挪到了湘妃帘旁,好将画册看得仔细些,却不留心自己的那棠棣色的外裳已经逸出帘外,恰好被一个轻薄之徒发现,便动手动脚起来。
阿茉本是要怒的,却转念换了颜色,轻轻笑道:“久闻夏侯世家是儒学传家,公子不知道‘非礼勿动’这句话吗?”这样指责的话语用那莺啼一般娇媚的声音说出来,谴责的意义就大为逊色了,所以那帘外人还是抓着衣袖不放,口中却说:“公主岂不闻‘一心抱区区,忧君不识察’?情难自抑呀!”
阿茉冷笑道:“只是孤恐怕注定辜负公子的一片深情了,公子难道不知馆陶长公主的心思吗?”
夏侯颇轻声答道:“长公主的心思路人皆知,只是公主知道中郎将的心思吗?”中郎将正是陈须目前的官职。
阿茉戏谑道:“中郎将的心思如何并不是最重要的,何况我想中郎将对这等婚姻俗事是不感兴趣的,听凭父母之命就是了。”
夏侯颇倒不料得阿茉对于自己的婚姻大事持这样玩世不恭的态度,便有些急切,声音压得更低:“然而公主的心思呢?公主可知道中郎将并不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他诡异地接着说,“比如对长公主府的那个学舞的伶人董君………”
阿茉眯起了眼睛,她有那么一会儿没有明白夏侯颇的意思,但是电光石火间就领会了其中的深意:原来陈须竟是好男风的。她早就知道皇宫乃至侯门的深处满是龌龊,然而这样地接近自己,还是第一次。她远远的透过帘子打量陈须那精致漂亮到虚假的脸,突然觉得那人丑陋得令人作呕,想到自己还真一直打算认命地嫁给他,就越发地觉得不可原谅。
天色渐渐变暗,雨势也渐渐小了,众人纷纷告辞。夏侯颇若无其事地起身,洒脱地向主人一揖,既不撑伞,也不披雨服,便摇摆着广袖,越过众人,率先走了。他从桂花树下经过,桂雨纷纷洒落,那景致美得像一幅画。他却不去管那帽上和衣上的花瓣,且走且歌:“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堂邑侯以一柄玉如意轻轻在掌中击打节拍,直到余音袅袅,绕梁三匝,才赞叹道:“妙哉,是真名士自风流,夏侯子当之无愧矣!”长公主哼了一声,好似很是不忿,却没有反驳丈夫的话,只是问侍从们,陈须去哪儿了。陈须身边的一个小僮战战兢兢地过来回道:“公子嫌无聊,去教坊看那些伶人排演歌舞了。”堂邑侯恰在此时将玉如意失手碰到了案角,碎成几块,长公主欲言又止,淡淡地扫了阿茉一眼,冷冷地命仆从快来收拾。
阿茉暗打着主意,这时便委婉地提出有些想念父皇母后,想要明日就回宫去。长公主与堂邑侯都一脸慈爱的应允了。
那天晚上就寝前,姑母又殷殷切切地来看望阿茉,屏退了侍女们,拉着手与阿茉说了好些体己话。阿茉自然是一一应是,末了,长公主又不放心的补充道:“那个夏侯颇,最是轻狂放诞,是开国元勋的后人中最不成器的一个。若不是汝阴侯只有这一个儿子,早已被赶出家门了——阿茉切莫理睬此人!”
阿茉故意天真地说道:“可是夏侯公子的箫吹得真好,而且姑父也赞赏他呀!”长公主挺直身子,鄙夷地说道:“雕虫小技,何足道哉!”然后又语重心长地劝诱阿茉:“夏侯家一向尊儒,当今太后和你父皇都好黄老之学,那小子是不会有什么出息的。还是你须哥哥,虽然不善言辞,但清虚务静,最为妥帖。”阿茉点头受教。
夜深了,淅淅沥沥的秋雨为初秋的溽热送来阵阵清凉,阿茉在寝台上辗转难以入眠,耳边听着檐漏敲击石阶的叮咚之声,还有外殿侍女们的辗转呓语,她心里有丝丝缕缕的感伤,待要仔细分辨清楚,却又了无踪迹了。
她悄悄披衣起来,推开隔扇,凭窗看去,夜浸透了水,混沌成了一团雨雾,细细的雨丝在廊下悬挂的宫灯的映照下,飞掠成根根银线,又像是流星,一闪即逝。阿茉托着腮痴想心事,不知不觉地入了梦乡。
作者有话要说:
、阿茉的选择
景帝中元元年,冬。
这个冬天,景帝的心中很不平静:去年被废为临江王的前太子刘荣,被御史弹劾,罪名是在封地肆意侵夺太宗庙地,景帝命刘荣进京受审,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诏令一下,刘荣就在封地自尽了。
骤然失去一个儿子,虽然是一个久已不再宠爱的儿子,景帝心中还是郁郁寡欢,尤其是刘荣的生母栗夫人刚刚含怨而死,她的儿子竟也被逼死了。做为丈夫和父亲,景帝感到了难言的愧疚。
他是一个平和的人,疼爱儿女,愿意善待身边的每一个人。可是总有那么多的变故,那么多的不得已,让他做出违心的抉择,造成那么多无法挽回的伤害。有时他会想,如果他只是个普通人,他不会对栗姬和刘荣那么无情,无论他们犯了什么错。可是在这皇家,原本没有亲情可言,愚蠢的人没有活路,他只能眼看着栗姬断送了自己和儿子的前途和性命。
他是个内敛的人,不轻易流露感情。只是阿茉知道,长公主在废太子案中扮演的角色,已经在景帝的心中种了一根刺,那刺痛伤害了景帝对这位皇姊的无与伦比的信任和依赖,虽然他默许了长公主在朝廷和皇宫中势力的膨胀,虽然他顺从了太后和长公主的心意,不反对招陈须为驸马,但是刘荣的死讯一传来,阿茉就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因为阿茉清楚地知道:不管长公主如何地权倾朝野,不管皇太后如何地一言九鼎,在这宫里,最终的决策权仍然掌握在父皇的手中。
腊月里的一天,景帝下朝不久,刚刚换上便服,乃一袭玄色绣金龙的深衣,宽袍大袖、褒衣博带,极简单的衣服,除了腰间的一个饕餮玉带钩,别无装饰。然而穿在清瘦的景帝身上,愈显得闲雅超脱、泰然自若。王婕妤眼也不眨地观赏宫女们为景帝更衣,这时发现景帝的后腰处有些微的褶皱,便亲自过来为他抚平。
王婕妤乃是王皇后的胞妹、阿茉的姨母,与姐姐共侍一夫,却不妒不争,性子是难得的温柔和顺,景帝一向宠爱她,她为景帝生了三个皇子,在后宫中的地位也是极为稳固的。这几年景帝退朝后,除了去皇后处,就是到她这里来。
阿茉到母后的长春宫没有见到父皇,便转到王婕妤的蕴芳殿来。进到殿上,暖香袭人,阿茉笑道:“娘娘这里倒是暖和。”便命从人为自己脱去外罩的狐裘,王婕妤抬眼看去,不禁眼前一亮,只见阿茉没有穿着贵妇们常穿的深衣,而是上着紧身合体的浅绿襦袄,下为深绿色多折裥裙,裙长曳地,遍绣花鸟,富丽俊俏中透出一股清新潇洒。
王婕妤见景帝看着女儿眉开眼笑,便也笑赞道:“阿茉越来越美了,而且这样的装束倒也俏丽。”阿茉一面依偎着王婕妤就坐,一面笑道:“我做了好几套呢,娘娘穿上定然好看,回头我让卫娘送过来。”
王婕妤一边将一盏银耳汤递给景帝,一边笑说:“陛下听听,阿茉要把我打扮成个老妖婆了。这样活泼紧束的衣裙只有小姑娘穿才好看呢。”景帝捋须含笑不语,阿茉便道:“娘娘一点不老,上回历城侯夫人进宫,还错把娘娘当成我姐姐呢。”
王婕妤娇笑不已,却不肯在景帝面前放肆,用衣袖微遮脸面,姿态端雅美丽。阿茉心下暗自掂量:这姨母长宠不衰,也真有她自己的独到之处呢。却听景帝说道:“只是阿茉的配饰太清素了些,虽然皇家崇尚简朴,年轻的公主也不可过于素净。”
景帝说得没错,阿茉今天梳了个最简单的朝云髻,没有戴如今宫里流行的博鬓,饰物也只有一支珠花和几片翡翠的翠叶。王婕妤赶忙附和道:“正是呢,臣妾光看阿茉的衣裳了,竟没有注意配饰。可见我们的小公主是多么天生丽质!只是皇帝说得是,女孩子是要打扮得富丽些的。”
说着,王婕妤就从自己的妆奁里取了一支翡翠步摇,给阿茉插在鬓上,又加了两支珠花,然后问景帝:“陛下看可好?”景帝微笑点头,阿茉笑着谢过王婕妤,坐回到案旁,用小银勺轻搅银耳汤,口中说道:“其实上个月从姑母府上回来,姑母隔几日就会派人送来一大堆的金玉首饰,我都戴不过来,昨日母后还笑我戴的珠宝太多,徒显俗气,今日才不敢多戴了。还是娘娘会打扮人呢,可见世间最难得就是恰到好处。”
王婕妤抿嘴笑道:“长公主是在把你当儿媳妇疼呢。”阿茉天真笑道:“姑母待我果然是好。上次去姑姑府上玩耍,跟我的侍女们都得到了比一年的俸禄还要多的赏赐,萱萱说公主府比皇宫还要华丽,”王婕妤有些担心地瞥了景帝一眼,景帝神色未变,却明显听得很是专注起来。
只有阿茉似是完全没有察觉,依然兴致勃勃地继续讲:“那些日子啊,姑母府上天天高朋满座,全是王侯公卿、朝廷重臣,阿娇告诉我,朝廷四品以上的官员如果没有到姑母那里拜见,就得不到任命呢!”
景帝的笑容越来越淡,王婕妤忐忑地看看阿茉,斟酌着字句笑道:“趋炎附势乃人之天性,阿娇是没有过门的太子妃,如今陈须又眼看要做驸马,在那些俗人眼中,长公主荣宠无限,极为权势,自然是趋之若鹜了。”
阿茉一脸懵懂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没有再开口。景帝沉思地说道:“朕闻臣子只应对君主趋之若鹜!”王婕妤吓得不敢出声,扭绞着手中的丝帕,景帝却忽而朝她一笑,说道:“你说得对,不过是些趋炎附势的小人而已。不过,‘荣宠无限、极为权势’,于皇姊实在并非一件吉事,所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堂邑侯家已经出了一个太子妃,就不必再出一个驸马了。”
王婕妤嗫嚅半晌,才小声说道:“可是,长公主,还有太后那里……”景帝又恢复了平素的淡定从容,温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