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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再晖做了个请便的手势。手势非常豁达潇洒,因他知道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长着标准鹅蛋脸的钟美女便用她那微微斜视的眼睛贯注地看了他几秒,突然亲切问道:“你几时知道自己是孤儿?”
钟有初不知雷再晖已经给了她多少例外。他一向认为越对称的脸越美,但钟有初例外;他从不接受个案的垂询,但钟有初例外;他从未隐瞒过自己的孤儿身份,但也没有人这样单刀直入地问候他,钟有初例外。
于是在这样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里,穿着深红色衬衣的双色瞳男人很平静地,用一种玩味的眼神看着这个例外的女人:“我一直都知道。”
按照格陵劳工法例,钟有初即刻离职,赔了三个月工资。因为人事部也处于动荡不安,最后的交接都在丁时英监督下完成。
“今天是第二天。他的薪水按天结。”丁时英竖起大拇指,“他一小时工资,抵我们一个月。但我没有见过蒙总签支票这样痛快过。”
不出意料之外,由怀孕初期的谈晓月接替钟有初的工作。
“蒙总不需要四个秘书。”丁时英道,“钟有初,我知道你曾写过一个后台程序用于档案管理,一直运行得很好。”
“这个程序是根据百家信特有规范编写的,我带走也没有用。”钟有初对谈晓月道,“我教你,很简单。”
两人交接用了一个小时。原本钟有初可以立刻离开,但却从匆匆跑来的何蓉处收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整个企宣和营销部都被精简掉,百家信的广告和宣传将全部外包给专业人士来做,成本减少百分之六十。
“雷再晖只和两位主管谈,再由主管传达会议精神。”何蓉道,“大家心知肚明,企宣和营销两部只是照搬总部的部门规划而设,在我们这样一个小小的子公司里,很容易成为冗余部门。但是……唉!大家都在讨论席主管何去何从。”
席主管的儿子在德州读经济,每个月刷两三千美元的生活费。附属信用卡单寄到公司来,触目惊心。这还不算每年的学费和才买的跑车。
花钱太厉害,席主管这一失业,整个家庭都要垮。
无论怎样说雷再晖没人性也于事无补。当你觉得自己好惨的时候,总有人比你更惨。这究竟是个人的福音,还是社会的不幸?
难怪没有人能清楚描绘双色瞳男。他给每个人带来的深刻震撼,是唯一的记忆。
钟有初惧怕他是无脸人不是没有道理。她只记得无脸人说过的每一句话,而想不起雷再晖的模样,也许现实真的已经和梦境交错?是雷再晖在梦里纠缠她多年?抑或是无脸人炒了她鱿鱼?
有企宣和营销做挡箭牌,钟有初并没有收到何蓉多少同情的眼光。五点半她抱着纸皮箱离开时,雷再晖还在会议室里奋力发大信封。
她谈了十五分钟,已经觉得身心俱损。连轴转的雷再晖真是超人。超人拿超人的工资,超人打败普通人,理所当然。
何蓉依依不舍将钟有初送至电梯口:“有初姐,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先休息一段时间吧。”
“也好哦,可以去旅游放松!但你一定要和我保持联系,有初姐。”
何蓉的脚扭得很厉害,钟有初见她脚背上已经肿得不像话,还强撑着不请假。
“你最好去看看医生。”
“过两天不就好了嘛,不理它好得快!”
像何蓉这样用直线的思维来解决每一件事情,那该多好。
钟有初进电梯,下到底层,在大门口被保安拦住:“百家信的?”
“是。”
保安指指门禁:“刷卡,然后把员工卡交出来。刚才你们公司一个叫李欢的,一点规矩也不懂,大吵大闹,真是烦人。”
来来往往的白领们窃窃私语:“百家信是不是不行了?一天之内裁了好多人。我手里还有董氏的股票呢。”
“你知道什么,人家请了雷再晖来做事。百家信要朝国际企业靠近了。”
“雷再晖?哇,那个鼎鼎有名的雷再晖呀!听说他是个驼背的老头,养了十几个男孩子……”
钟有初将员工卡上的一寸照片揭下来,刷卡,交卡,离开。
现在距离六点半的下班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出租车松动得很,竟然有一辆主动停到她面前:“小姐,去哪里?”
钟有初上车。去哪里?
当初离开云泽时,好多街坊都说,云泽人一旦离开家乡,就是过河的卒子,永远不能回头。
她这枚小卒子被車撞,被象踩,被马踢都没有回头,最后还是被帅将死。
司机又问了一句:“小姐,去哪里?这个时间过海还不是很堵啦。”
钟有初说:“精卫街一百三十八号。”
精卫街·老饕门
“小姐说的是格陵电视台前的经纬大道?”
“不是,就是精卫街,精卫填海的精卫街。”
司机喉咙里发出各种为难的咯咯声,连脑汁都快绞尽:“不是啊,小姐,我开出租车三四年了,没有听说过一条精卫街哩!”
“……我说错了,不是精卫街。去永生百合,我约了人。”
司机发动引擎,从后视镜里看了钟有初和她手里的纸皮箱一眼:“今天天气真差劲,一会雨一会晴!”
钟有初没有回答他,司机拿起车载对讲机道:“喂喂喂,我在鼎力大厦,有谁知道去精卫街怎么走?”
“师傅,我不去那个地方。”钟有初急忙道。司机笑着拐了个弯:“我知道。我是不服气,我开出租车之前也是做客车司机的,格陵难道还有我不知道的地方?”
一阵电子干扰声之后,对讲机中传来了一个懒懒的,年轻的声音:“从鼎力过去?好生意。”
钟有初一怔;司机赶紧拿起对讲机道:“喂,你知道哇?”
“很稀奇吗?”那个懒懒的声音回答道,“明日港通往市区的二号线以南有一条分岔,官名是螃蟹里,但当地居民都叫它精卫街。”
钟有初不由得出声问道:“有这样的事情?”
“有啊。当地居民戏称那条路是由精卫填海时掉下来的土渣石块形成,非常难行,所以叫它精卫街。三十年前著名台风“樱桃”来袭,精卫街百来栋房子全部都被卷走了,被破坏的非常严重。精卫填海,本来就是悲情人物,当然风水不好啦。重建后就改叫风后路了。”
司机大喜道:“风后路我知道!那精卫街138号还在不在?”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我可以帮你打听打听。”一阵漫长的电子信号过后,懒懒的声音回复道,“风后街重建后,采用了新的门牌编号方式,138号就是现在的A72号。”
“真有你的!”司机转过头来问钟有初,“小姐,那我们去永生百合,还是风后路A72号?”
“去永生百合啊。”
司机讶道:“好不容易问到了,不去呀?多可惜!”
钟有初没说话,心想自己应该搭公交车。
司机顿觉无趣,感叹道:“我载过好多客人,绝大多数一上车就会说去哪里去哪里。但我觉得不是每个人都真的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钟有初突然道:“你也是下岗职工?”
“小姐你眼光很准啊。我以前在客车厂工作,厂倒闭啦,领带安排我去养殖场开车,我不愿意,我想载人,不想载鸡鸭鹅。就拿买断工龄的钱买了辆出租车自己跑生意。你看,跑出租车还有个人能聊聊天,要是去了养殖场,每天就只能听见咯咯咯呱呱呱……”
钟有初被他逗笑了:“你心态真好。”
“我觉得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嘛,是不是?已经不如意了八九,那一二还不准自己拿个主意?”
钟有初开心地笑着,她的人生哲学在这司机的面前显得是太机关算尽了吧,果然是大隐隐于市。
那司机偶一从后视镜里瞥见她的笑颜,总觉得十分熟悉,应当是存在于泛黄的菲林中一张古典而端庄的俏脸,他绝对有印象。
“师傅,去永生百合。”钟有初道,“接一个人,然后一起去精卫街。”
“好嘞!”司机打起码表,将暂停载客的牌子放上:“同是天涯沦落人,和你有缘,今天不收钱了!”
七点半,大裁人结束。丁时英看着雷再晖收拾东西。他的英挺身形,令她稍稍有些动心。
“雷先生,今天结束的挺早。”
“还没有结束。”雷再晖穿上外套,“明天上午,我第一个要见李欢。”
丁时英叫梁安妮记下,梁安妮道:“李欢?他上午已经被蒙总开除了。”
不待雷再晖发火,丁时英抢先怒道:“这件事为什么没有人通知雷先生?”
“丁姐你上午不在,蒙总说这种小事就不劳雷先生大驾了,他可以处理。”何蓉看着雷再晖的脸色慢慢沉下来,不由得惶然道,“李欢怎么了?”
雷再晖旋紧手中签字笔的笔帽:“你们知不知道李欢被开除的原因?”
一众金花连连摇头:“蒙总和技术主管开会后就将李欢请走了。”
雷再晖继续慢慢地收拾着自己的物品:“替我联系他。”
梁安妮和何蓉面面相觑:“是联系蒙总还是技术主管?”丁时英叹道:“当然是蒙总!技术主管能做主么?”
老饕门的门面有些可怖。整个门口雕刻出一个兽头,上下两排利牙,用餐,就是葬身饕餮的欲望里去。
蒙金超坐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专心地享受早就落订的一条石斑和一份时蔬。
“蒙先生胃口很好。”
待蒙金超看清来人是谁时,立刻换上了一副笑眯眯的表情:“雷先生请坐!”
雷再晖在他对面坐下。他擦了擦嘴,拿一盅乌龙来漱口:“这个年龄必须吃得清淡些,否则就是对自己不负责任。今天下午还顺利吧。”
“很顺利。”雷再晖冷冷道。
蒙金超哈哈笑道:“真是了不起啊!我知道很多大公司都愿意给你稳定职位,你从来没有答应过。但我还是想试一试。”
他的眼睛深深地埋在肿胀的眼皮之间,让雷再晖看不清他真实的想法。但雷再晖也不需要知道他真实的想法。
“你知道我的薪水价位。如果我接受你给的职位,我就是下一个应该被炒掉的人。”
“我喜欢和痛快人说痛快话。”蒙金超如释重负地将手轻轻地拍在桌面上,“要知道,在我这个位置上,虽说所有人都要看我脸色行事,但很多时候我也是不太明白下面人在想些什么。这让我很烦恼。”
雷再晖道:“我从不认为任何人能做到这个位置是侥幸。”
“那我们就开诚布公地谈谈李欢的事情吧。”蒙金超正色道,“在我放出风说你要来做事之后,我的私人信箱里收到了四次恐吓邮件。我一直私下调查这件事情,但对方反黑客能力很强。”
雷再晖道:“李欢干的?”
蒙金超点头:“我当然不可能将这种人留在身边,所以一查出来,立刻将他开除,永不能再入鼎力大厦。况且,你的突发事件收费很高哇,雷先生。”
这个解释很完美。雷再晖也不免颌首:“你说的很有道理。”
蒙金超没想到雷再晖这样容易说话,心也放了下来:“所以现在我们没有问题了吧?雷先生,格陵的夜生活很迷人,有兴趣和我一起研究研究吗?”
雷再晖慢条斯理地打开公事包,他的手指很长很白,衬在棕牛皮上,不知为何让蒙金超想起了蜘蛛。
他从公事包中拿出与百家信签订的合同,一撕两半:“蒙总,你的作法已经违背了我们所签订的合同内容。现在开始,合同无效。”
蒙金超遽然变色:“雷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明天我不会再去百家信。另外请你在三天内将违约金汇到我的户头里。”
“雷先生,你我的合同是在总部签订的。现在你说终止合同,董氏那边你恐怕没办法交待吧?”
“反问句起不到任何威胁作用,蒙先生。”雷再晖合上了公事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