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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不准。”他俯身靠向钟有初,托着她的头发,额头贴上来,“要这样。”
他额头温热,双眼微阖,钟有初可以清清楚楚看见他的睫毛一根根在眼窝里投下的黑影,温柔得令人心醉。她想起在葬礼上替他剪下衣角的那一刻,他也是这样贴着她的额头,想要汲取一些力量;她又觉得无脸人其实很寂寞,孤零零活在梦境里,只有等她做梦的时候,才能吓她一跳,然后又回到那无穷无尽的等待与寂寞中。
一瞬间,钟有初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想凑上去亲亲无脸人。
但雷再晖突然睁开眼睛,她赶紧别过脸,假意摩挲着颈间的琉璃。
“如果回云泽你能开心一些的话——就回去吧。”
他做决定从来都是雷厉风行,一往直前,绝不优柔寡断,瞻前顾后。如已经下定决心将雷家母女尽快送走,便着手安排所有细节。但钟有初呢?他不想将她送回云泽,又心疼她思乡情切。他知道自己不方便将钟有初带在身边,担心她身体不适——他不知道这便是雷志恒对待他那些琉璃的态度。
他和父亲不同,在分离之前,他想将自己的琉璃时时刻刻带在身边。
艾玉棠显然是没有料到变相的驱逐令就这样简简单单地,从雷再晖口中发布出来。震惊之余只能机械重复他的话:“出去?去哪里?”
雷再晖说出七八个地名。有美国乡村,英伦城市,也有欧洲小镇,古堡胜地,风景如画,美不胜收。这些地方全都有他因工作而认识的朋友,随时能迎接雷家母女去住个一年半载。更重要的是,雷家母女就此可以不再过问格陵的一切人与事。
原来不是要将她们驱逐到天涯海角,穷乡僻壤,雨林瘴地,而是去过比现在逍遥快活的日子。艾玉棠宽慰之余心知肚明,他的提议并非灵机一现,只怕在雷志恒生前就已经开始计划。但无论雷再晖此举意图如何——她从来要的不是养子的敬爱,而是更实惠的衣食无忧:“去那些地方?我负担不起。”
“一应衣食住行,我会安排。”
他也根本无意伪装温情,只是将利弊摊开来讲,由她们选择。这件事对他而言,如同工作一样,要一丝不乱,顺利圆满。
艾玉棠已经心动。因为丈夫的病,她耽了一年半的时间,失去所有朋友,乐趣,爱好。她确实希望重建自己的生活乐趣。不管雷再晖是出于什么目的,但目前的安排实在是仁至义尽。
她甚至这样说服自己,这也算是她和女儿被雷再晖给“赶走”了一次,两下扯平,互不相欠,再不必做一只惊弓之鸟:“……能适应吗?”
雷暖容眉头皱得非常难看:“哥哥,你去不去?”
“那都是时间会停止的地方。”雷再晖不理她,对艾玉棠道,“我建议去气候宜人的英语地区,如蒙特利半岛。一方面暖容可以为你担任翻译,方便融入当地人群,一方面当地有所语言学院,很适合暖容进修。”
话说到这里,已经渐入佳境。沉吟中的艾玉棠眼睛亮起来。她实在想将时间追回。她只有五十三岁,身体康健,至少还有二十年可活,为什么要留在伤心地?恸思伤身。还有暖容,她在语言方面有天分,就此埋没实在可惜。而且,她留在这里胡闹,迟早耗尽雷再晖的耐心。
思来想去,雷再晖的提议竟是天衣无缝,完美无缺。
“好。我和暖容一起去蒙特利。越快越好。”
雷暖容见母亲满口答应,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竟如同野狼一般嚎叫起来:“妈妈,你不能代替我答应!雷再晖!你是故意的!你故意要将我流放到十万八千里之外!”
雷再晖这时才望向她,眼中有回山倒海的力量。
“对。”
他如此爽快承认,雷暖容整个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强硬震傻了——一直以来他不过是采取绥靖政策,令她放松警惕:“你在葬礼上对我那么好,又买下镇纸送给我,是假的,假的,都是哄我!”
“那不是假的。”雷再晖咳嗽一声,“你是父亲唯一的女儿。你的正当要求,我都会尽量满足。那只镇纸,便是我送给你的嫁妆之一。”
他望向她的眼神一点感情也没有——他只承认她是雷志恒的女儿,不承认她是雷再晖的妹妹。
雷暖容指向坐在一边擦鼻子的钟有初:“只要我一触犯了这个小斜眼儿,你便要镇压我!”
雷再晖立刻厉声回答:“对!”
这比昨天掸她一下更令人难受——她不得不正面认识到雷再晖和钟有初之间,绝容不下她捣乱。
雷暖容苍白着脸摇摇欲坠:“妈妈!”
艾玉棠生怕她做出什么不得体的举动,惹怒了雷再晖,将一切安排收回,轻轻地拍着女儿的背:“暖容,妈妈昨天对你说的话忘记了吗?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多好!换个环境……”
“我不去!我要留在哥哥身边!”雷暖容直着嗓子大喊。
雷再晖既然说得出,也预料到了雷暖容会反弹。他没打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只是用强大的气势压制住,其余的交给艾玉棠处理:“如果你坚持留下来,也绝不可能靠近我!”
钟有初被雷再晖话语中的无情震撼住了。艾玉棠和雷暖容这对母女在刚刚失去依靠的关口,雷再晖并没有吝啬金钱,可是却没有给她们一丝温情。
雷暖容开始哭闹,摔打,撒泼,艾玉棠见她没有骚扰雷钟两人的动作,只是在发泄不忿,愤懑的情绪,便也不十分劝阻,只注意着别伤到女儿。
她已经立定心肠要离开格陵,不惜押着女儿上飞机:“这里你们不用管了,我来做她的工作。”
“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
“无论是在这里,还是千里之外,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你是你,我是我,将来不会改变,也不会增进。”雷再晖牵着钟有初起身离开,“我不认为你现在能想通,可是如果你想不通,就连雷志恒的女儿也不配做。”
两处别离
两人下楼来,还隐隐听得见雷暖容的哭声,和雷志恒去世那天晚上一模一样。
不知哪层楼的新生儿也发出啼声,这相互呼应的痛哭令钟有初停顿了一拍。
她曾像雷暖容这样,一前一后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那种空荡无依的恐惧并不会因为人性好坏,年龄大小而有轻重差别。
雷再晖发觉不妥,扶着她的肩膀问道:“不舒服?还是累了?”
听得他声音中亦有倦意,钟有初木然回答:“我没有不舒服,也没有累。只是觉得很乱——为什么母亲不像母亲,哥哥不像哥哥,妹妹不像妹妹。”
其实雷再晖现在的心情也好不到那里去。如果有可能,他并不是不愿意和雷家母女一起生活。但他决不能允许一件简单的事情复杂化。雷暖容心怀不切实际的妄想,因此他能够教导她的唯一方式,就是否定她,离开她。
他说的句句在理。雷暖容不许他列席自己的青春期,现在又硬要将他拉入自己的人生轨迹。她的收放自如,她的随心所欲,总以其他人的牺牲退让为代价。
只是钟有初已经开始怕这无情雷霆,有一天也会落在自己头上。
“我们回去吧。永贞该来接我了。”
雷再晖眼神一黯,手自她肩膀滑下。她手指冰凉,放在他的手心里白白瘦瘦的一把。
格陵与云泽之间的距离是两百一十三公里,换算成车速是两个小时,换算成心速不过是一念之间。
但他就是自私地,恶劣地,想要把她留在身边,久一点,再久一点。
“我曾约你一月三号的下午五点钟见面。然后带你去吃饭。你还记不记得。”
“记得。”
他将腕表伸到她面前:“现在是五点整。我带你去。”
格陵大北门有一条东西方向的百米街道。在这条街道上居住着几十名商贩,做的是快餐饭盒,奶茶瓜果,影碟网游,房间出租的生意。所有格陵大的学子都知道,这就是油腻腻,脏兮兮,灰扑扑,活泼泼的鱼米村。
在鱼米村的村口,有一栋并不起眼的两层小楼,做过网吧,做过服装,热闹过,也冷清过,但从没有长久过。就在人人都说它风水不好的时候,去年的九月份,也就是新学期伊始,这栋小楼的一楼挂出了“一席之地”的牌子,开始做餐馆,主打是奔放而淳朴的土家菜。
这是条优胜劣汰的街,从来不乏热锅快炒。学生是最随和,也是最挑剔的;是最小气,也是最潇洒的。他们可以花五块钱吃一份油厚盐重的炒饭就算数,也可以八大碗七小碟,一打一打的啤酒搬上来。“一席之地”的食物在丰俭由人之外还做到了新鲜卫生,风味独特。
二楼的瑜伽馆未到学期末便匆匆结业,被“一席之地”的老板租下,隔成两大四小六个包间。“一席之地”真正地在鱼米村有了一席之地。它门面虽小,胜在干净整洁,钟有初摸了一下菜单和桌面,并没有一般小馆子的那种油腻感——单单是卫生这一项,在鱼米村众多的饭馆中就已经鹤立鸡群。
钟有初和雷再晖去的比较早,作为主要消费群体的学生们还没有下课,所以坐进了二楼带窗的包间。等他们点的菜陆续上来时,门口便开始有学生等候,排成一条蜿蜿蜒蜒的队伍。
还要等位,可见口碑做的不错。钟有初视线所及,正坐着一对穿情侣装的学生。女生手里拿着两杯服务员赠送的奶茶,不停地在男朋友身上拱来拱去。那男生正在玩手机游戏,被撞的烦了,不耐地抬起头来:“喂!猪都被你撞歪了!……不是,是鸟都被你撞飞了……不是,你干什么呀!”
“刚才打球出了一身汗——人家好像感冒了。”那女生娇怯怯地说。
“我今天没带白痴药。”
“你摸么,你摸么。”她要男朋友摸她额头,他却干脆利落地一伸手抓住她的左胸:“满意不?”
然后娇怯怯的女生就沉默着爆发了:“你妈的……”
她还没骂完,男生便一把将她搂过来,亲一口她的额头:“没烧。别闹。”
刚要吵起来,又好的如胶似漆。钟有初出神地看完了,又将视线转向对面正在接电话的雷再晖。挂上电话,他开始记下一些信息。
突然有一束直勾勾的目光射来,他一抬头,是钟有初凝视着他手中的记事簿。
她凝视的时候,眼睛斜得比较厉害,元神已经不知道出窍到哪里去了。
“好奇?”他将记事簿递过来。
那上面一行行写着他的工作安排和信息收集,大部分是英文速记。钟有初只学过中文速记,翻了几页,大脑已经被涤荡得十分混乱,好不容易有四个认识的字“缪钟联姻”,又疑心不是中文,于是指给雷再晖看:“这是什么字?”
那是雷志恒生前行动不便,便安排儿子去准备礼金:“云泽稀土的缪盛夏你认识吗?”
“认识。”她没有想过在雷再晖面前说谎。
“他与格陵有色的钟家女结婚。”
“缪盛夏要结婚了?什么时候?”钟有初大吃一惊,又想大概是自己好久没有回云泽所以没有收到消息,“那真有七个字可以形容——浪子回头金不换。”
雷再晖无意中接了一句:“这就是用婚姻换金钱。”
“什么?”
他不想扫她的兴,又不欲她知道太多:“吃吧。菜凉了。”
钟有初吃了一片腊肉,便呀了一声,无数回忆浪潮席卷而来——她和何蓉在百家信四年点点滴滴,茶水间里,办公桌头……
“席主管的肉!我好久没有吃到了!”
雷再晖拼命忍着笑。
利永贞说,格陵大开了一家很好吃的饭馆;何蓉说,席主管将一手好厨艺发扬光大。还有在鼎力的员工餐厅,那同事却不相信席主管做得到。
“这家饭馆是席主管开的?”钟有初顾目四盼,顿时觉得四壁